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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妈妈给我织的毛衣。
“你知道我在哪里看见了它?在用作国民党师部的办公室角落里。你知道当时有多少人跟我在一起?有六个。只要他们中间的任何人记得前天还曾经在文书李同的身上见过这件毛衣,你都难逃一死!!”肖南口气恶狠狠的,惊吓中,我张着嘴忘了辩解,事实上,我也无可辩解。
“告诉我你干了什么?”肖南逼近,我已在炕沿边上,退无可退。
“我,”我看着阿南明亮的眼睛,那里面全是愤怒。我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我告诉了爸爸……红军的计划。”
“啪”一声脆响,肖南的手背重重地打在我的脸上,他力气很大,我趔趄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头晕目眩地站直身子。
“难道你真的是为了作奸细才来苏区?!”肖南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变得冷酷无情。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在瞬间变得煞白,冰凉的心“嗒”的轻响,悄悄地裂开了一条缝。
肖南,你真的这么想吗?!
他盯着我,渐渐地,脸色有些缓和,但也似乎更加懊恼。
“你在背叛革命,你知道你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吗?”
我觉得有些恶心难受,但还是挣扎着解释:“我……拿性命来吓唬爸爸……,所以不会……。”
肖南,我不要你误解我,我不要你恨我!
“万一爸……,万一他不肯呢?!”肖南生气地打断了我:“你以为以死谢罪就可以了吗?!这是几千人的性命,这是攸关到红军命运的事,不是你个人的生死可以相提并论的。”
“李同,你一点都没有变,依然把个人的小世界和革命混为一谈。”肖南平静了一下情绪,转过身去,不再看我。天已经黑了吗?还是我的幻觉?
这时,我听见他口气僵硬地说:“如果红军因此而有任何损失,我会下命令枪毙你的,我一定会的。”
眼前的东西渐渐变得模糊了,我努力支撑着,等肖南离开。
我想躺着,躺着,一动不动,什么也不听,什么都不想。
“你不适合留在这里了,我会找一个时机,把你送走。”肖南背着我说完这句话,不再停留。门在他背后发出了“砰”的巨响。
***
阿南还会原谅我吗?
我站不住,只能尽量控制自己的身子,慢慢跪倒在地上,再摔下去,这样就不太疼了。肖南的每一句话都对,只可惜我不打算听。我安静地躺在黄土地上,浑身疼得厉害,然而,伤心之余,我竟然感到有些得意。
意识一点点流失,昏过去之前,我笑个不停。
(十二)
一阵阵剧烈地撕痛把我从昏睡中惊醒,脚上的疼沿着神经一直钻进了脑子里,我“啊呦”大叫一声就往回缩脚。有人扑上来把我腿按住。
疼痛是一阵一阵的,我喘口气,慢慢缓过劲来,这才支起酸疼的身子,探头找人,碰巧肖南正趴在我腿上扭着头看我,一下子就对上了我的眼睛。
我的心哆嗦了一下,他的眼睛里沉沉的深意,远不是我能看穿的。我垂下眼睛,坐起了身子,肖南也不再理我,继续往下帮我脱袜子。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豆油的腥味儿,想是袜子粘得太厉害,得用油浸湿了才能弄下来。肖南下手很轻巧,可我还是疼得满头冷汗。
外面天光已经暗下来了,肖南脖子上也出了细细的汗,微微的映着窗户纸那里透过来的清光。第一次发现,他的耳根后面有一道陌生的伤疤,伤疤看起来很老,那是怎么弄的,什么时候弄的?很多事情我不再知道了,实际上,过去的五年,分多聚少,肖南的生活已经离我很远了,就如同肖南现在的心思。
“你不能再呆在师部了,今天晚上,我就把你送回文工团。”他一边弄一边说,脸几乎背着我,声音冷淡有节制,“你会被关一个星期的禁闭,然后老老实实呆在那里,不许离开营区,不许来找我。”
“嗯。”
“等下个月初,有人去周县买药,县城里有通往西安的火车,你从那里回北平。”
“嗯。”我怔怔的忘了疼,又到了被他赶出革命阵营的时候了么?
肖南突然手上用力,一下撕开了连在一起的最后一片袜子和皮肉,我猛地哆嗦了一下,眼前一阵发黑。肖南连忙转身扶住我肩膀,粗声粗气地说:“好了,阿同,好了,都完了。”
他的动作意外地僵住了,我睁开眼睛,被他的眼神里的温柔魔住。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擦过我的脸颊,“为什么哭了?”
我也不知道,茫然地说:“是疼的吧。”
他看着我,似乎在思量我的话。然后轻轻甩了一下头,转身又去照顾我可怜的脚丫子了。小心清理之后,他在我脚上抹了一层粘腻腻的獾油,那是当地治伤口的土方子。
四月天,黄土高原上刚刚开始暖和起来,桃花已经败了,梨花开的正浓。月上中天,除了个别的岗哨,四处一片寂静。肖南把我抱到马上,自己牵着缰绳,拉着军马离开了镇子。
文工团在秋庄,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四五里地的样子。
即便是半夜,肖南还是谨慎地避开了大路。镇子后面有一大片梨行,绵延数里,穿过那里最是隐蔽。
梨花没有香气,月夜下无人,自开自谢,一色白花花的透明,看不到边际。刚刚过了十五,月亮虽然不太圆却依然明亮,淡蓝色的月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梨花,斑驳地打在地上。
两人一骑慢慢地走着,各自满腹心事,似乎又无从说起,只有马蹄声嗒嗒轻响,回荡在春夜的宁静里。一刹那间我突然想起了当年站在圣心中学神龛中的上帝,我暗暗祈祷,希望他能帮助我,让这条头上脚下铺满了梨花的路漫漫长长走不到尽头。
“还疼吗?”肖南终于说话了。
“还有一点。”我只穿了白布袜,不能踩马蹬子,所以荡着两只脚。
“嗯。”
他停了一下问我:“李同,你喜欢这儿吗?”
“这儿感觉上很明朗,朝气蓬勃的,不过,”我想了想说:“有时候我总觉得不安。”
“不管怎样,打土豪分田地以后,陕北的农民比过去日子好过,我相信,等新中国成立了,他们的日子会更好。”奇怪的是,当肖南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却有点苦涩,“我曾经幻想着作拯救苍生的英雄,现在我比以前更现实了。跟你一样,我也常常有不安的感觉,但我总还走在通向一个梦想的路上,”他抬起脸来看看我,笑笑,“阿同,我会做到最后一天的,不管我们成功还是失败。”
我凝视着他瘦削而英俊的脸,月色下虽然看不清晰,我却恍若找到了他18岁摔门而去时的天真和执著,这样的肖南,让我永生难改地爱着。
“……对不起,”我知道,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想起自己做过的事,对于浴血奋战的那些士兵是怎样的背叛。可是……,我只能说对不起,如果一切重来,我还是会……。
肖南却没有再说什么,低着头默默走着,不时有飘下来的梨花落在他肩上,顷刻间又滑落了。
“李同,回家以后,替我好好照顾妈妈。”肖南的声音低下来,“……我们三个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
“肖南,”他好像不那么生气了,我急急求他:“我,可不可以留下?”
“不行,”肖南的语气没有一丝一毫商量的余地,“阿同,你的性格和思维方式太危险。对于你,对于我,对于革命,都很危险!”
“可是,我只想跟你在一起。”我冲口而出,一下踩到了禁地,从两年前那个北平的早晨以后我们再没有谈起过的禁地!
气氛陡然凝固了,扯一下缰绳,肖南停住了脚步,马不安地打个响鼻,也站住了。
“……你太傻了,……阿同。”他不看我,声音哑哑地,我的心跟着起起落落,“我心疼你,只因为……我是你哥哥。不能帮你改变,已经是我的失败,我不会……让自己也跟着你疯掉。”
远处传来一声布谷鸟的叫声,春天怎么会有这种空洞的鸟鸣,不合时宜,令人心惊。
“……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组织上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她是军政大学的学生,叫……纪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