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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他没有打电话过来。
我在电话旁坐着,吃芒果。母亲用吸尘器打扫时走过我身侧,以洞烛就里的眼光扫视我和电话机。
过去了三天。三天他都没有打电话。
周末了,我去了动物园。
那天阳光很好,云像阿德里安·林恩电影中的一样巨大,匍匐在天顶。动物园里小径旁的花都开了。
我去得很早。
刚经过打扫的动物园没有黄昏时骚臭的味道。
我去了猴山,去了河马池,去看了孔雀。孔雀迟迟不肯开屏。
后来我去找有没有牛。没有。
在我看骆驼的时候,母骆驼把她巨大的嘴穿过栏杆伸到我脸前来。我笑着往后退,发现自己撞到了一个人身上。然后我就看到了他。
他说:我知道你一直在等我的电话。
后来他对我说,那个木雕是米诺斯神牛。
曾经的希腊克里特岛——欧洲最接近非洲大陆的岛屿——上有这么一个迷宫,由米诺斯神牛统治着。希腊的英雄忒修斯闯入其中,杀死了米诺斯神牛,使克里特岛的人民恢复了平安祥和的生活。
他和我坐在鸟园前的石凳上,听了一上午的鸟儿鸣啭。那天的阳光被云过渡得清新明快,从叶影间洒落下来。
我着意看了他的手:他的手确实很好看。
后来就是你们知道的,他开始接我放学。
他开着一辆车接我,把我送到离我家300米远,然后我下车步行。我害怕被我爸爸妈妈看到。而他坐在车里,看着我走。
我想我那时是爱上他了。
他33岁。一个教艺术的,兼职做工艺品。一个被称为艺术家的男人。
我还记得你那时发明的笑话,说他是天启皇帝转世,只会做木工的男人。我生过你的气。不过说实话,也许他真的,实际上一无所成。
五十三
和所有的艺术家一样。自恋,不拘小节,敏感,善于幻想。33岁了。
他以前有过多少女朋友呢?我不知道。可是,我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跟他在一起。两年吧。一直到高三。
结束了。
没什么原因。
因为一开始就知道,会分开。
如你所知,后来我考去了南京。上大学。找到一个男朋友。一个外科医生。冷冰冰的。凶狠的。大男子主义的男人。从来没有问过我,我喜欢的在意的是什么。就是这个人。他有强迫症。他希望所有的东西都像手术刀下的肉体一样,听任摆布。
我一直在想离开他。就是1月初那几天,我告诉他,不用找我了。就是如此。
“好象有一些不大对。”我说。
“怎么了?”她问。
“你开始讲得很细致,我以为会是一个漫长而且细致的故事。可是,你的速度越来越快。到了最后,就这么煞尾了。快得我都没思想准备。”
“呵,”她笑,“你以为你在听小说?”
“那个男人,那个忒修斯,那个天启皇帝。你讲了太多关于他的故事,以至于我都感到嫉妒了。可是,到最后,你却莫名其妙的一刀斩断,又让我意犹未尽。”
“呵,”她摘下眼镜,搁在床头柜上。“你嫉妒什么?”
“我以为,”我说,“我是你的新任男朋友嘛。”
她躺下,背朝着我,将被子拉上肩去,默不作声。我坐在床沿,无事可做,只得抬头看树。月光下的树。熹微的晨光照着挺拔的树,犹如低首的白衣穆斯林长老。
“现在别说这个了,好吗?”她说,“我头疼。”
“那么什么时候说呢?”我说,“先预约好了时间和地点,我们可以好好说一下。比如一小时之后?”
“我是说,”她说,“你知道我的意思。”
“你的意思就是没必要谈论了,默认是我女朋友啦?”
她回过头来看我一眼。没戴眼镜的她,眼神朦胧,几乎带有一丝哀怨的味道。
我将身子靠在床尾,看她。
“你知道不可能的。”她说。
“怎么了呢?”
“你以前有过女朋友。我以前有过男朋友。”
“这些都不重要。”
“很重要。你那么爱小胡,而我,相信,你只要爱过一个人,就不可能再对另一个人刻骨铭心的深爱了。真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时间过去。”
“不可能的。真的。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错。”
她又转过头去了。
曲子转到《有趣的瓦伦丁》。
我伸手,去握她的手。她的手像死去的深海鱼一样冰冷,没有配合也没有反抗。
“以后打算怎么办呢?”我问。
“什么?”
“你以后。难道不结婚了?”
“不知道,我现在头疼。别问我了好吗?”
“继续和那个外科医生在一起吗?”
“不知道。”
“或者跟他分手,另外找一个人,谈恋爱,看电影,吃饭,逛街,带回家见父母,通电话,说情话,到最后没办法了,就,结婚。”
“不知道。”
“数学课代表,我的余同学,你真的想过那种日子吗?”
“不知道。”
“你真的想过平庸的生活吗?”
她转过身,坐起来,看着我。
“你得知道,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生活的。生活本来就该是这样的。”
“所以这是平庸的生活。”我说。
她冷笑。
“也许你误解我了,”我说,“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普通的,平常的,恋爱与生活方式,有什么错误。一天由24小时构成,一小时有60分钟,一分钟有60秒。一天有八万六千四百秒,理论上而言就有八万种以上的思维和行动的组合。那是无穷无尽的。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有无限多种选择。为什么一定要遵循别人的思维方式和行为节奏呢?史诗时代的人们为什么可以生活得波澜壮阔,而我们却像蠕虫一样活得越来越线性单一和卑微呢?你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出生,被大人抱在怀里,哭泣,一旦被哄就微笑,博得大人们的青睐。你拥有美丽的面容和伶俐的口齿,年纪稍长,就成为家庭的宠儿。你读大人买给你的书籍,玩大人要求你玩的蜡笔和钢琴,按照教师的吩咐吹长笛。上学,专心听课,记笔记,自习课时做作业读书偶尔和邻座同学说话。接到男生递来的纸条去交给老师。遵守家长的吩咐不参加同学的集会。为了考重点初中请家教读书。上了重点初中。上了重点高中。找了一个艺术家男朋友,因为高考的原因放弃了。上大学。继续记笔记。继续上课拿满学分。将来你会找到一个平庸的男朋友。一个能够挣钱能够说话的机器。大学毕业,读研究生,然后工作。在一个你不喜欢的机构里,和同事勾心斗角,吃难吃的营养不良的午饭。跟一个平庸的男人结婚。早上起床吃原包装的面包和牛奶。彼此分手去上班。彼此通电话说些家庭琐事。坐一天班。回家晚饭,陪男人一起看平庸的肥皂剧。睡觉,一天过去。几年之后生下一个顽劣的儿子。你失去了美貌和窈窕,变成一个唠叨平庸的劳碌妇人。补着浓厚的化妆品到处出席晚会。为儿子上重点学校积聚财富。与丈夫吵架。关系冷淡。开始有白头发。儿子上高中时你开始发胖。有皱纹。皮肤变得粗糙。五十岁上,开始脱发,医生嘱咐你不再能吃辣和饮酒,你的丈夫亦然。你谨小慎微的过着余下的日子,看着儿子带着令你不乘意的女朋友回家,眼看着他们对你不敬而无能为力。周末的下午坐在阳台的摇椅上怀想青春的时光,而你的丈夫会要求你陪他一起看肥皂剧。你想过这样的平庸生活,是吗?”
五十四
“你让我想一下,好吗?”她说,“我头疼。”
我伸出手去抱着她的肩。她没有拒绝。
“我想我爱你。”我说。
“我们其实还是做朋友比较好。”她说。
“不可能了。”我说。“太迟了,海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