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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要寻一个明星①我骑着一匹拐腿的瞎马,向着黑夜里加鞭;——向着黑夜里加鞭,我跨着一匹拐腿的瞎马!我冲入这黑绵绵的昏夜,为要寻一颗明星;——为要寻一颗明星,我冲入这黑茫茫的荒野。累坏了,累坏了我胯下的牲口,那明星还不出现;——那明星还不出现,累坏了,累坏了马鞍上的身手。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荒野里倒着一只牲口,黑夜里躺着一具尸首。——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①曾编入《志摩的诗》。原载1924年12月1日《晨报六周年纪念增刊》。处在挣扎和战斗的历史境况中的现代中国作家,大多数人不是通过营造独立的艺术世界来与外部现实中的黑暗、庸俗和守旧的生活世界相对抗,而是把社会内容、信息的要求高悬于美学要求之上,总是想把广阔的生存现实和社会经验意识纳进艺术的内容之中。与这种创作现象相对应的,则是形成了一种只重视内容形态而忽视美感的文学批评。例如茅盾,他在论述徐志摩的诗歌的时候,就很不满意《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一类轻灵飘逸的抒情诗,认为“圆熟的外形,配着淡到几乎没有的内容”,不足取。这种创作和批评潮流的直接后果之一,是影响了纯粹艺术品的产生。纯粹精美的抒情诗不多,纯粹的抒情诗人更少。但徐志摩算得上是现代比较纯粹的抒情诗人,《为要寻一个明星》也是比较纯粹的抒情诗之一。什么是比较纯粹的抒情诗?瓦雷里认为这类诗的追求是“探索词与词之间的关系所产生的效果,或者说得确切一点,探索词与词之间的共鸣关系所产生的效果;总之,这是对语言所支配的整个感觉领域的探索。”(《纯诗》)就是说,它不是直接地承担我们这个生存世界的实在内容,而是探索语言所支配的整个感觉领域;既包容、又超越;最终以一个独立的艺术与美学的秩序呈现在人们面前。不是现实世界的摹写,而是感觉领域的探索;不是粘恋,而是超越;不是理念与说教,而是追求词与词关系间产生的情感共鸣和美感;——这就是我所理解的比较纯粹的抒情诗,它的最终评判,是离开地面而飞腾起来。在这个意义上,徐志摩的《为要寻一个明星》算得上是一首比较纯粹的诗。在这首诗里,拐腿的瞎马、骑手、明星、荒野、天空、黑暗,这些具体的意象全不指向实在的生活内容。凡非诗的语言总会在被理解后就消失,被所指事物替代;但在这首诗里,情形恰恰相反,它使我们对言词本身保持着持久的兴趣,在言词的经验之内留连。它让我们相信诗人真正钻进了语言,把握住词语功能的生长性,到达了通常文字难以达到的境界,——让你感到词语与心灵之间融洽的应和,让你体会灵魂悲凉而又美丽的挣扎。“为了寻一个明星”,这“明星”是什么?意象的隐喻是不确定的。但你可以感受到它与寻求者之间的严峻关系,黑绵绵的昏夜是对明星的一种严丝密缝的遮蔽,而执著的骑手却寻求它的敞亮,这中间隔着的是黑茫茫的荒野,骑手的胯下却是匹拐腿的瞎马。想往和可能之间的紧张关系就这样构成了。至于这种意象关系中的终极所指,人们去意会好了,根据自己的经验去“填充”好了:理想,美,信仰或者爱情,甚至现代诗人的自况,等等,均无不可。它可囊括其中任何单个的内容,但任何单个的释义却无法囊括,——诗已经从个别经验里飞腾、超越出来了。这里是一种诗的抽象,建构成为一种人性经验的“空筐”,装得下丰富的人生表象。然而这究竟是一种诗的抽象,诗的凝聚和诗的创造,不似哲学把经验提炼为一句警语,而是将感觉和经验转化为意象的创造和结构的营建。象诗中的意象非常具体、生动、澄明一样,诗人组织了一个线条明晰(单纯洁净)的情节来作为诗的悲剧结构:向着黑夜→冲入荒野→无望在荒野→倒毙在荒野。结尾写得最为出色,它象一幅震撼心灵的油画: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荒野里倒着一只牲口,黑夜里躺着一具尸首。——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犹如基督受难图一般,以无声的安详表达殉难的壮美。那“天上透出的水晶似的光明”,是对明星寻求者静穆庄严的祭奠,也是徐志摩作为浪漫主义诗人的标志。可贵的是画面如此静穆,水晶似的光明只有天边的一抹,因而更显得神圣而又高贵!情节与纯粹的抒情诗通常是矛盾的。情节和事件象走路,要有起点、过程和终点,而情感的抒发却象是跳舞,目的只是表现情感本身的价值和美,它的姿态、色调、质感和律动。但这首诗处理得很好。看得出来,这里的“情节”不仅是根据经验和情感虚拟的,为情感的展开与运动服务的,而且是内敛式的,象人体的骨骼,完全被血肉所充盈。不仅如此,在演奏这种情感时,诗人采用了一种复沓变奏的曲谱式抒情手段;每段的演奏方式大致相同,从一个意象出发、展开,又逆向回归这个起点。但每一个回归都同时是一种加强和新的展开。这样,就使每一个词都在“关系场”中得到了可能的功能性敞开,并让我们的经验和情感得到了充分的调动。(王光明)
1、志摩的诗 我有一个恋爱
我有一个恋爱①我有一个恋爱;——我爱天上的明星;我爱他们的晶莹:人间没有这异样的神明。在冷峭的暮冬的黄昏,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在海上,在风雨后的山顶——永远有一颗,万颗的明星!山涧边小草花的知心,高楼上小孩童的欢欣,旅行人的灯亮与南针:——万万里外闪烁的精灵!我有一个破碎的魂灵,像一堆破碎的水晶,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饱啜你一瞬瞬的殷勤。人生的冰激与柔情,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有时阶砌下蟋蟀的秋吟,引起我心伤,逼迫我泪零。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献爱与一天的明星,任凭人生是幻是真地球在或是消派——大空中永远有不昧的明星!①写作时间和发表报刊不详。手稿篇末注明:“二十六日,半夜”。与原稿有出入的是:第3行“晶莹”为“光明”;第4行为“我爱他们的恒心”;第6行“清晨”为“侵晨”;第9行“山涧边”为“涧边”;第13行“魂灵”为“心灵”;第17行“冰激”为“冷激”;第20行“心伤”为“伤心”。《我有一个恋爱》中抒情主人公的恋爱对象是“天上的明星。”明星闪烁于天穹,照耀着地球,但并不带感情色彩。把“天上的明星”作为恋爱对象,这本身就表明,明星所指的不是常人眼中的自然现象,对明星的描写不只是纯客观的描摹。这明星是诗人眼中人格化的明星,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明星”这一艺术形象具有自然和情感双重属性。有的人仰望满天繁星,寄托内心的乡愁;有的人描写依着祖母的怀抱数星星,忆起童年的天真。徐志摩描写的则是在“暮冬的黄昏”,在“灰色的清晨”,在“荒野的枯草间”,明星闪烁的晶莹。这是诗人对自然景物的审美摹仿,是“这一个”诗人独特的摹仿。诗人接受了西方自由、民主的思想,但这种思想的觉醒只令他对现实更为不满,当时国家“混乱的局面使他感到他是度着灰色的人生”(蒲风语),个人爱情的挫折尤使他痛苦,国事、家事,“人生的冰激与柔情”,把他那颗充满浪漫梦幻的诗心折磨成“破碎的魂灵”。但是,象许多浪漫主义者一样,理想屡屡受挫但仍追求不会,他是永远不甘平庸的,他要在灰色的人生里“唱一支野蛮的大胆的骇人的新歌”(《灰色的人生》)。与他同期的诗作《灰色的人生》相比,同是写灰色人生,但《灰色的人生》重于现实的暴露与反抗,激愤粗犷,格调沉重凝滞,果然有“野蛮”、“大胆”、“骇人”之气。而《我有一个恋爱》里明星晶莹闪烁,创造了一个轻盈、空灵而又宁静、神圣的意境,与诗人灰暗、沉闷的人生感受侧面相比衬,这种反差也正是两者的契合点。在晶莹的星光里诗人看见了自己人生的追求,得到了“知心”、“欢欣”、“灯亮与南针”,这一光明慰藉了现实人生的抑郁苦闷,理想的歌颂重于现实的暴露。在这首诗里,诗人对明星的审美摹仿勿宁说是对自己的理想、自己的思想感情的审美观照,他造出了一个独立的纯美的艺术境界与现实人生相抗衡,并以此作为坚定的信仰慰藉与激励自己人生的追求。诗之末了,诗人高歌:“任凭人生是幻是真,/地球存在或是消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