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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老头儿平时挺随和,可在这个问题上他却犯了犟,怎么也不肯合作。既然那确实是没影儿的事,凭台下怎么喊:“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他还是不承认。只见他不住地摇头。至于他的呼冤声,自然早被口号淹没了。
于是,罚他扫厕所,周末不许回家。我也是受到另眼看待,被分配干这活儿的,所以亲眼看到他一边刷尿池一边吧哒吧哒地掉眼泪。我心里满不对劲儿。可一声也没敢言语。好家伙,吭一声就会成为反革命串连。
于是,就折腾来折腾去。
一天早晨,老人一边干活儿一边翕动着嘴唇嘟囔起来。我听到他接连说了三声:“对!”那天下午又开他的斗争会。两位臂上缠了红箍的炊事员,象捉到小偷那么雄赳赳地抓紧他两只瘦小的胳膊,把他押进了会场。单位里一位嗓子高而脆的女同志照例带头喊起口号。革命群众中有个斗得特别起劲的,还离开座位追到老人身边去喊,随喊随捶他那瘦小的骨架。
主席团一排成员入座后,斗争会开始了。念完语录,革委会主任就走到台口,宣读老人的罪状。接着斗争开始。
问:(气势汹汹地)这个反动透顶的戏是你写的吗?
答:(低下头来)是。
问:戏里那个皇帝你影射的是谁?说!
(下面也一片“说”声。)
答:毛主席。
(这下全场哗然了,接着是一阵口号声。)
问:(恨不得一口吃了他)你为什么要影射?
答:我要篡党篡国。
这回,可把主持人愣住了。这太出他意料之外了。他肯定没料到这回会这么痛快,干脆。他简直有点不知所措了。他回过身来同主席团嘀咕了一阵,然后大声宣布:“把这个坏蛋押下去!”会就这么在一片喜悦与惊愕中散了。
我先还觉得荒谬:凭他那副骨架,凭一个戏,怎么去篡党篡国!猛然间,我开窍了:老戏剧家毕竟是高手,心坎上对他既钦佩又感激。他为我们被斗争者创造出一种新模式,一种新的三段论式。先包下罪行,然后供认矛头指向主席,问动机,就答曰:篡党篡国。
这种模式确实曾使有些人,在有些场合下,缩短了痛苦的历程。同时也让斗争者拿到了胜利果实,证明群众力量的无比伟大。
标兵
当连长的要是想让他带的连在大队里出人头地,就得培养出个把标兵。对象当然得一贯革命,历史清白,出身越苦越好。连里要出个标兵(也就是英雄),那可人人光彩。
然而同是五七战士,条件大同小异,到底突出谁好?万一树错了,惹起公愤,可就弄巧成拙啦。
刚下去,有位同志没使过柴油机,一下子把整排门牙全崩掉了,血流满身,他还不肯让包扎,要接着干,突出地表现了五七战士的革命气概。把他树立成标兵,没人能说个“不”字儿。
尽管天天出工前要喊几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可流血毕竟属于事故,不便过分推广号召,不能靠那来树标兵。这么一来,连长抓耳挠腮了。
在天天读的会上,我们班上一位老实人谈起自己的劳动体会说,过去知识分子坐等吃喝,不辨菽麦,这回下来才懂得了粒粒皆辛苦的道理。以前闻到粪味就掩鼻而过,如今自己抬粪,想到抬的是肥料,可以使稻谷吐穗,变成粮食,反而觉得它香了。谈得十分诚恳。
班长在连部开会时,顺便就把这段话汇报了。连长眼珠一转,灵机一动,说声好哇,这回标兵有啦。
于是就请这位老五七战士先在排里讲,然后又对全连讲他抬粪的体会。一道改造,相互切磋琢磨,本极正常。他讲得真实朴素,充分体现了一个老知识分子经过劳动锻炼,在思想感情上所起的变化。
倘若事情到此为止,就恰到好处。然而光在连里讲用是当不上全干校的标兵的。连长见多识广,着眼的是去五千人参加的全干校大会上讲。第一步得先去大队。连长一方面吹出空气,说咱连要放卫星了,一方面就叮嘱老实人要对讲用稿狠下功夫。暂时可以不下地了,在家里琢磨讲用稿吧。要大力润色,“务必要把它搞得有声有色”。
六个连组成的大队讲用会是在仓库里开的,一千多人挤得水泄不通。水银灯在老实人周围聚成个光圈。唱完《大海航行靠舵手》之后,讲用开始。尽管已经听过三遍,我还是很留心听。何况出于职业习惯,我也想知道他是怎么加的工。
粪味由臭变香是讲用稿的精华,墨彩当然主要用在这部分上。功夫确实下了。没辜负连长的嘱咐,不但气味变得香喷喷,而且在粪的颜色(金黄)上,也颇有所发挥。听起来不再像人粪,倒像一桌山珍海味。
散会后,也许是由于走出了那灯光如昼的大仓库,忌讳顾虑就少了。黑夜里,我一边走一边倾听人们三五成群地在议论。讲用本来是十分严肃的一件事,一路上却不断听到咯咯咯的笑声。
想到老实人后天就要在五千人大会上去讲用了,我不禁替这位即将成为标兵的同志抱起屈来。
最后的一句假话
浩劫之后,痛定思痛,大家普遍有个愿望:说真话。巴金甚至用“真话”当作书名。把真话憋在心里,一憋经年,确实比孕妇难产要痛苦多了。难产者所面临的,仅是个生不出的问题,她不需要生个假娃娃;而不能讲真话,往往就还得违心地编造一番假话。
六九年,有件不幸的事使我感到真话确已绝迹。由于那种窒息的气氛以及像遇罗克那样讲真话者落到的悲惨下场,人们不但上意识习惯于讲假话,连下意识也不放松警惕了。
这里要讲的不是一个人酒后或在梦中,而是在弥留时刻。只一两分钟他就与世长辞了,然而在昏迷中他还说了句冠冕堂皇的假话才咽的气。
他老早就人了党,同“黑线”又无瓜葛,在战斗队里自然是位佼佼者。斗争会不是由他主持,就是由他重点发言。他的大字报一贴,就占半堵墙。所以在黑帮帽子满天飞的当年,他是对立面抓不到辫子的一位响当当。难怪工宣队一进驻,他就成了依靠对象。
忽然间,听说他那在外单位的妻子给抓起来了,说在她抽屉里发现了“反动”标语。正碰上要抓一批人来镇压,没几天,法院布告就贴到我们机关外墙上了,说她“企图”(!)张贴反动标语,罪大恶极,立即处决。
多么沉重的打击呀!换个人,谁也受不了。可他真沉得住气。第二天我看到他竟然若无其事地在操场上还同工宣队员打篮球。当然,他这是故作镇静,表明划清了界限,自己并没有问题。
两天后,忽然对立面在楼梯口显眼处给他贴了张大字报,就他本人的历史提了几个问题——后来才知道大体上是捕风捉影。然而“文革”前他喜欢胡吹。吹嘘就难免露破绽。质问他的正是那些破绽。
那可是运动以来第一张贴给他的大字报。其实,承认当初自己是瞎吹的,也就算了。可他太爱面子。另外,才三十出头的妻子就那么给镇压了,他心里能没疙瘩?晚饭桌上,他一直低着头,一边发愣一边机械地往嘴里扒饭。十点钟吹哨,他同大家一样回到四楼地铺上了。他并没睡,来回翻腾。
大约十一点,睡在尽头上的班长忽然听到一阵响声。他赶紧奔到过道朝北的厕所一看:窗户敞开着,窗棂上摊着一件棉大衣。再由窗口朝下一望,依稀看到下面黑糊糊地躺着个人,似乎还在呻吟。
班长赶紧披上件什么,噌噌噌地奔下楼去。响当当跳楼了!还有点气儿。
班长把大家喊下来,叫来了救护车。正要抬他上车时,他微睁开眼睛。一看是班长,就说了他最后一句话:
“我梦见——有特务——我追——就跳了——”
他大概意识到身为党员,跳楼自杀必然会当叛徒来批判。于是,就编了个英勇擒敌的故事。
然而事后大批判栏贴出的工宣队告示,依旧说他是自绝于人民。
“文革”语言
清晨散步,偶遇一位靠拾烂纸为生的老汉。他一边在草丛间寻觅冰棍纸,一边跟我唠叨起来:“那十年,哪儿用得着这么东一张西一张地拾!随便跟哪个机关学校挂上钩,就没饥荒啦!这边刚糊满一墙,那边儿就又覆盖上一层。一个往上贴,一个就蘸着红墨水往上画圈圈打叉子。不含糊,那可真叫‘大’字报!字儿写得比馒头还大。那阵子费不多大力气,一个月从废品站那儿少说也拿个两百块!”
随后,他叹了口气。
生活中,人各有其憾事。作为文字工作者,我有时懊悔当初没搞个本本,抄录一下那成千上万张大字报上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