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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微得檐水只剩下稀稀拉拉的点滴了。天暗了下来。我听故事的兴趣浓了起来,可是同伴坚持要回去。由于他的固执,我也想起左脚上的湿鞋来了。
“走吧,孩子。阴天黑得早。学好,听这伤天害理的事干么!走吧,我也该家去了。”说着,他敲了敲烟袋,直起了腰,叹了一声气:“娘儿们长像儿就带点儿苦命么!”
我怅然地走出了磨棚。
许多日子后,一回我走过那村子北头一座三合房的墙下,院里断断续续地送出阵阵古怪的笑声,接着尖声唱着:
东厢房啊,
西厢房啊,
可叹奴家住车房啊。
一九三四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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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子车的命运
作者:萧乾
跟秃刘沾亲带故的,过点儿交情的,搭过伙的,甚至常坐他车的都说,这小子什么都不赖,就是有点儿“牛脖子”。
人,心肠可说是老好老好的了。压宝压输了时,马上解下那扎着蝴蝶花样的厚“腰里硬”,一五一十地把用汗脚鸭儿挣来的铜子儿数给赢家,从没像别人那么硬耍赖说过没带钱,下回给。粮食店掌柜逢买主要雇车往家拉面时,总老远地指了车群里的秃刘,替他打保票说:“就这小子可靠。不用跟车,不用记号码,准规规矩矩地给您送到。”因为掌柜知道几个熟座儿在秃刘车上丢了东西,都能原封儿寻回去。
可说呢,他这傲骨简直是不治之症,害得他成天像条孤魂。知道他根底的都说:秃刘本来不至于拉车的。倔小子,为了一碗炸酱面跟他爹吵翻了脸。大清早空着肚儿就挑兵去了,急得老太太出殡似地哭哇哭哇。老两口子好麻烦些日子呢。他跟着军队今儿个汉口明儿个德州地混。在营里,擦着擦着枪,同连里的弟兄拌了句嘴,哧的一下,把锃亮的刺刀向那家伙怀里杵去。人命嘞,他也明白这回可玩儿过火了,就连夜开小差几逃了回来。到家看见兄弟成了亲。当着体面的兄弟媳妇怪拘束的,事儿又找不到,就打了这么一辆印子车,加入了胶皮团。
他这辆车是义和兴干果店给打的铺保。谁也不知道这小子是怎样联络的。反正一辆崭新的黄漆电镀车到他手里了。瞧吧,他擦得比孩子吃奶还勤。趴下去,把嘴张得海口那么大,用丹田掏出的热气把车哈得湿阴阴的,然后才用干布没结没完地揩。随揩随摇摆他那秃葫芦,惹得熟人逗他笑:“秃刘别奥美,奶妈抱孩子,主子家的。”秃刘抖一抖拭布说:“凭什么不是我的?八块钱一个月,我交进五个月啦。再有十三个月不就满了吗?”那多嘴的人一面走自己的路,一面嘟着:“才五个月,才五个月。人家还有交了十一个月的呢,有一个月奔不上,车厂就他妈收回去了。我要有钱,就现钱买现货。这么一辆明明值一百来块的车,硬他妈卖一百五,一个月奔不上还就吹台。多冤哪,多冤哪!”
秃刘听了抿嘴笑着。
秃刘看不出什么冤处。他捏大了拳头,咚咚咚地往袒露的胸脯上捶。挽挽袖子,露出胳膊上那块凸起如铁球的腱肉说:“就凭这四根肉棒锤,和这辆车,我要置顷地呢!多交几个钱算什么,拉两个有良心的座儿全有了。”
秃刘兄弟刘二是个体面小伙了。娶媳妇足有两年了,一点儿也没变心。小媳妇也挺孝顺。每月那份书记饷毫厘不爽地全交到老太太手里。对于家,他什么怨言都没有,就是不甘愿自已被人称作先生,亲哥却在冒火星的太阳底下拖了骂着“孙子,快点儿拉”的人跑。一想起这事,他连笔管儿都拿不稳了。他满心想找到哥劝上一劝,但除了月底送趟钱来,平常就看不到他的影儿。跑到车厂找了两回,把式说:“这小子十天半个月也不准在厂子里宿一夜。”刘二转转眼珠一想,自己年纪比哥小两岁,却已经成了亲;可怜光棍儿的哥,要是往娘儿们地方跑跑,也难怪他。可是,他想,总得打个长久主意。
碰巧这天他在马路旁遇到了秃刘。他正光着腿,蹲在柳树下,把个脑袋钻到半个西瓜里狼狈地吃着。刘二低下头去叫:“哥!哥!”作哥的吃得香着哪。叫了好一会才抬起眼皮来,抹着湿成蝴蝶形的嘴岔,问:“你来干么?”兄弟到底懂得场面,知道街头不是论家务的地方,就说:“哥,你吃不吃冰激凌?我请你。”哥翻了翻眼皮说;“什么他妈冰激凌?我就知道雪花酪。”知趣的兄弟忙随和着说:“对,咱哥儿俩去吃一杯雪花酪去吧。”这么说着,就一道走进了一家茶点铺。
刘二说:“哥,你前回嫌那文明事儿你干不来,我又给你找了个粗事儿——给个学校看门房。钱虽说只有十二块,也总比这么满街——”没等话说完,秃刘的杯子就重重地顿在桌上了。“你又来胡诌了。我告诉你,你别再来可怜我,给我玉皇我也不换呢。就冲这辆新车我也舍不得丢下呀。拉着人跑又低贱到哪儿去!什么‘牛马’,都是你们要笔杆儿的吃饱了没得干,瞎编的。我要不把我自己当牛马,谁敢叫我作牛马?这年头儿谁不是靠力气吃饭!用手指头比用脚鸭儿高得了多少?拿力气换钱低贱什么?我不信。告诉妈,别以为我苦。一天三斤洋白面,一盒儿粉包烟,拉到哪儿就算家
说到家,刘二记起那件心事来了。他自然不敢直说给哥提媳妇。他轻轻问了一声:“哥,你不回家,也不常在厂子,晚上歇在哪块儿啊?”随说,作兄弟的随担心思,生怕搔到哥的痛处,来个翻桌。但秃刘笑了。他说:“兄弟,你猜不出。谁也猜不出。我在军队里就在露天儿过惯了夜。我离了星星睡不着觉。那些日子我拉西苑,老在圆明园苇塘大石头上睡。他妈的才凉快呢。在城里拉,夜里总搁在长安街旁的树林子里,半夜好拉饭店舞客的座儿呀。”
兄弟张大了惊愕的口问:“那末,打雷下雨呢?”秃刘说:“那怕什么!要拉到西苑的话,就睡在万寿山后身门口有大白石狮子的空殿里。小雨儿就躲到洋学堂斜对过的琉璃瓦影背下。在城里拉,就住前门洞,西车站,有时候也住庙!——”
庙!这地方使兄弟吐出冰凉的舌头来。好,神出鬼没的!
“什么他妈鬼神的。”秃刘把缝了号码的蓝坎肩甩开,拍着桌子说:“要是有鬼就专来吓唬你们念书人的。我心里没鬼,鬼就碍不着我,我也不怕它。我他妈的就怕饿。把肚子填圆了,叫我在阎罗殿上睡也不含糊。”
兄弟始终没敢提说亲的话。他绕着弯儿提街坊的事。秃刘撇了撇嘴说:“反正我耍他妈一辈子的光棍儿。一人吃饱,一省不饿。谁要那累赘!娘儿们是泄气鬼。你们这般念书的人愈怕鬼愈离不开娘儿们,我真不明白。我这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不要那东西,要了准拉不动车。”
来劝秃刘放下车把的人是必准失败的。傻子才给刚在竞赛场上获得冠军的英雄作揖,劝他快别赛跑了呢。别人也许想,秃刘由公子而大兵而拉车,是在走着下坡路哪。在秃刘自己,这正是他一生得志的极峰呢。这才叫作本事呢:电车站口一字长蛇阵排开二十辆洋车。一个阔人走过来说个地名儿。这辆要五吊,那辆要四吊六。秃刘不慌不忙地由车群中钻了出来,晾着黄漆电镀的车,晾着魁梧的身材,晾着铁球似的腱肉,虎视眈眈地看着雇车的人。阔人拨开高举着扑围过来的车把,单向秃刘招手。“多儿钱?”秃刘干脆地说:“八吊!”阔人会毫不迟疑地迈上那辆骄傲的车。在多少双同伴咒诅的眼睛下,秃刘咂一口拳头,抄起车把,就潮似地跑了开去。
这小子哪是逞能,他生来就不甘落在人后面。只有他由别人肩头赶上前去,从不肯眼睁睁地让另外一辆车走在自己前面。好瞧热闹的孩子们在秃刘腿已经跑得飞快时,还拍了手起哄说:“要开过去了。秃刘,后面要开过去了!”害得这小子连吃奶的劲儿也使了出来。
飞毛腿这绰号在坐秃刘车的人自是很光彩。租到那两条腿的阔人坐了上去,像是骄傲地说:瞧,我坐的是飞毛腿。(那意思是:别人坐的是牛车。)但拉车的同行当中提起飞毛腿这三个字时,却带着仇恨,咬着牙根说:总有一天除掉了飞毛腿这小子,咱们就有饭吃了。
于是,一回秃刘发现雪白车垫给烟头烧了个窟窿。前些天他到香烛铺去借火时,回头胶皮外带又给人用铁钉扎了个口子。烧饼铺的掌柜试着劲儿劝过他说:“刘爷,别混得那么孤。放开点儿想。都是凭力气换饭吃,还是齐点儿心好啊。”秃刘正拌着碗打卤面。他顿了一下碗底说:“既然凭力气换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