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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伟大,玄妙的劳动!仅仅才两个礼拜么,立在我眼前的已不是一些横竖的木架,半堵短墙了,却是一座西洋风景画里常见到的那种平屋,尖尖的屋顶上面铺着齐整的青色薄石片,那扇玲珑的窗户已透出微微的灯光了。如果再有些蔓生植物攀在上面,我们简直会以为它是某诗人的故居。我遥遥地感到莫名的骄傲,因我曾眼看着这雅致房屋的成长。
我用极羞怯迟疑的步子趋近,生怕这熟悉的影子会惊动平屋幽静的灵魂。我撩触着道旁的针松,嗅着周遭的草香。我亲眼看着叠起的那四碰洁白石阶上面,这里已有一个铁纱门了,门里透出被绢罩滤成淡绿色的灯光。我倚着离门五六码的一株白杨,静观着灯下的动作。
咦,没有,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张小圆桌,桌上齐整地摆着金属和磁质的餐具,中间放着一只细长的绿花瓶。但主人呢?没有影儿了!前些日子我眼看砌成的墙,这时已涂上了淡咖啡色的漆。主人似乎对这颜色有特殊的爱好,连那些新制木器也无一不是这颜色的。镶在壁上的是两幅油画,我依稀在辨识着上面的景物。
忽然有咯咯的脚步声由身后传来,夹杂着还有口哨和笑声。一对青年男女向我这边走过来了,我忙闪过身去。黄昏盖住了一切细节,但那窈窕的身腰,那臂挽臂的亲昵我还是可以辨认得出的。我想,他们必是一对走路的人。
但是突然他们驻足了,男的打了一声颇悦耳的呼哨,就向房里喊道:“老王!”
——啊,幸福的人们!
男的轻轻地推开了门,扶着女的肩让她先走进去。然后,一个白衣侍者由里面迎了出来。女的随手把一束小野花插到桌上的花瓶里,返过身来;我猜得出,那是一个适意的微笑。
侍者手托的盘子上腾起热气时,纤细的手指忙用黄油果酱涂抹面包。好像那片黄油便是爱情的醴泉似的,两个争举着自己抹好的递给对方。两颗金晃晃的戒指闪亮着。结果是微笑地互相交换了面包,两个都似乎成就了一件惬意事。
我看到了女人的脸,椭圆白皙,好象生来就是为笑的。她有一头乌黑的美发。她时常把闪亮的叉子横在后边,眼睛便凝看着对面的丈夫妩媚地笑。
饭后,在侍者收拾餐具时,忽然有了留声机的声音。那调子我极熟悉,那是最富青春梦幻的《丁香花季》。随后,留在窗口的只剩一对头颅了。靠墙的准是一张只容得下两人的沙发,我猜得出。留声机放出男女低微的合唱声,唱到“我俩携手遁迹人间,躲避到谁也寻不见的地方”时,女的头颅由窗口沉没下去了。我知道它该贴近一副坚硬的胸脯,领受一番温情抚眷了。然后,男的用极柔和的中音低唱:
你我偕老终生,爱情美梦永不沉沦。
室内过分的温暖却变成一股冷气扑向我来。我没有勇气再听下去了。我转过身,垂着头,撩触着松针,兀自踱了回来。
可是次日黄昏,我又立在那棵杨树旁边了。我有一种病,我喜欢让别人享受幸福的实体,我贪爱那感觉。于是,无形中我把这平屋当作我精神的家了。仆仆风尘地由闹市里走过一条漫长的路,来看“我”这新家。我知道,走过每根灯柱,上面都有四颗白眼睛讥笑我的痴愚。它们散乱地摇曳着我那孤单的影子,要我省悟。远处一阵阵传来闹市喧嚣,起伏如波涛,也似在指指点点地讽刺我。但我仍梗着脖颈,情不自禁地走近了那平屋。
平屋阶下有一个人在修剪适才为暮雹抚摸过的草。他伛偻着腰,象是多吃了两盅,嘴里低哼着不三不四的调子。他也许为我的脚步声所惊动,忽然抬起了头。在暮色苍茫中我似乎看出那不是一张生疏的脸。
“哦,先生。”他直起腰来。那张黄瘦高颧骨的脸即刻使我联想起热腾腾的茶碗和手巾把,随后才记起这是矿务局里的一个听差。
“怎么,老冯,你来这儿干么?”
“是——总务司派我过来的。您不知道这是新来的工程师,李先生的家?”
李先生?难道就是前天同事提起的那位工程师?不会那么巧,但老冯偏一口咬定这李先生夫妇是新打外洋回来的。我没想到这使人嫉妒的家便是他们的。幸福的人啊!我叮嘱老冯不许声张。我不愿扰动别人的安静,我要默默地守着他们领取幸福。
回到局里,我又后悔起还不曾报告上司矿山不稳的事。我的工作虽说是调查工人生活状况,但工人生命所系的事我怎能漠视呢?唉,我这人真不中用!补报呢,又自露马脚,找经理责备,记恨。我咬着下唇在房里用紊乱的步子量着地板。我不晓得该怎么办!隆隆的铁车又在我耳畔响起来了,那些黧黑的脸似乎龇了一排排白牙向我狠狠地咒骂:“你这人——你这该杀的人哪!”
——如果去呈报……
我这样试着想,即刻上司一张难看的脸浮现在我的幻想中了。也许是撤职,也许——横竖结果是不会好的。
——已经快一个星期了,你睡觉了吗?——多难听的话!
那天黄昏,倚着道旁的白杨,我看见淡绿的灯光下有女人在嘤嘤地哭着哪,她倚在男人的怀里。
“你不能去说说吗?刚到一个星期就下矿!而且是在蜜月里。”女人紧紧地抓住丈夫的领带,呜咽着,絮絮地求着。她那副玲珑的脸蛋,这时已沾满了泪渍,浑身还不时在抽搐着。
“丽丽,这是没办法的事。”男人把手掌沿着那柔篷的头发滑着。他仰了头,心里像在打仗。他凝视着灯光,手却仍在轻拍怀中颤栗着的肩膀,吃语似地自己嗫嚅着:“世界是一整个,我们没法脱离它去另盖一座乐园。它嫉妒。它不准,它将动手拆毁——”
那一夕是凄凉到令人不忍卒睹的话别。我直守到两人进房里收拾什物去,才怀着一颗沉重的心,踱了回来。
走过那方方的建筑时,我听到一种节奏疾速的音乐,夹着窸窣的衣裙相触和脚步杂沓的声音。窗口露着许多只胳膊,上面闪烁着许多亮光,如流星。几个孩子堵在三楼的窗口,托着小腮帮数着来往的汽车。他们是被妈妈骗到卧房里去的吧!和一切孩子一样,跳舞会和我也是无缘的。我匆匆走开了。
自那天以后,我没有勇气把散步的路程延长到那平屋了,因为遥遥地,我已由楼下的漆黑,想象出楼上靠东南角那盏残灯下是一张怎样狼狈的泪面了。红灯老人感到奇怪:我常常未等他把红灯散尽就兀自折回。
“先生,你张望些什么?你的路比我的应该还长呢!”他扶着车把关切地问我。半车红光把他苍老的脸照得不知年轻了多少。
“你去吧,我不能再走。”我倚着细长灯杆,无心地拈着松针。
“我不懂得你们这些年轻小伙!”红灯老人似乎不愿费力去猜测,就重新扶起车把,缓缓向前推去。一盏盏红灯随着他的足迹散在道旁。
谁也未料到,灾难一直在不停息地酝酿着哪。星期五下午,局里连连接到矿井管理处几次紧急长途电话,报告井势不稳的消息。啊,没有人再比我那时更痛苦了!我深悔不曾报告上司。几次我抓住头发想拿出凶犯自首的勇气跑去报告一声,但另一个狡黠的声音总在我心里问:
——那样有什么用呢?
星期六黑早,我还没有起床,宿舍前道里就嘈杂地议论开了。在我们这宿舍里,这是不寻常的。平日,这时分茶役提着热水壶由门口走过都蹑着脚尖,今早,骚动替代了原有的谧静。我侧着身,听到许多扇门开了,一定有许多只脑袋由门缝里伸了出来,因为随即听到许多人问:“喂,老马,怎么回事呀?”
声音里都带着几分恐怖。
我忍不住了,就踢开被窝,裸着脚奔了出来。
“什么事情呀?”我一把扯着茶役的袖口,睁大了眼问。
“矿井出乱子了,活埋了三四十!”
啊,活埋了三四十,我头昏了。这些人全是我埋的!
我草草穿上衣服,也顾不得洗脸就走出房门了。同事看我恁般慌张,以为有我什么人死在里面了。
“嘿,你干么着慌啊,死的都是工人,除了一个外国回来的工程师。”
外国回来的工程师?这是梦啊!一切我所担虑的,就全为恶运证实了吗?我直瞪着眼睛,闯进那个拦我去报告上司的同事房中。他正在安闲地刷牙,看到我,就由嘴里拔出涂满膏沫的牙刷。
“老常!”我嚷着,“糟了!全是我,全是我,这个凶犯!”
他愕然了。他仔细端详一下我颤抖着的脸,就鬼鬼祟祟地赶忙关上房门。
“老常,都是你,拦我,拦我。瞧,这下我拿什么险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