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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绿绿的。他一进门就叫起来:“哎呀,小弟也老了!”
我连忙迎了上去,伸出手。
朱品却把手一缩:“喔喔,免礼,暂时免礼,我这双手是不干净的。”
朱品的手确实也不干净,他放下大纸包,到那间夹弄改成的厨房里去洗手。洗
完了手出来,又从左右裤子口袋里拉出两瓶洋河大曲。那两瓶洋河大曲塞在裤子口
袋里有点行动不便,他放下酒瓶之后就一把抱住了我,放声大喊:“天啊,我的小
弟!”那喊声和哭声是一样的。他不是在喊我,而是在对天大吼!
我懂得什么叫右派分子,因而我也懂得这吼声的意义,差点儿要流下眼泪。
朱品吼过了也就平静了,又恢复了他的本性,吊儿郎当,嘻不溜溜:“我早就
想来看你了,可是毛主席不肯放假,为的是他嘴唇下面的那颗黑痣还没有点。也不
是我贪懒,是那些人的意见不一。有人听到什么小道消息,说毛主席的这颗痣不好,
可能会恶化的,正请一位专家在医,为了他老人家的万寿无疆,最好是不要画上去。
有人说不能,毛主席的这颗痣是颗福痣,没有了以后全国人民都会遭殃的。让他们
去争吧,我要来看小弟。喂,南奎,拿几个盘子出来放东西。”朱品把那个大纸包
打开来了,好家伙,里面全是些下酒菜,什么叉烧肉,白斩鸡,油爆虾,猪肝,口
条,兔子肉,还有油氽花生米,观前街上陆稿荐和马咏斋的东西差不多全被他买来
了。
张南奎在小厨房里忙碌,他想再炒点菜,下点面,显示一下他做菜的手艺。两
个人都忙得兴高采烈。
我见了却是悲从中来:“要是达伟和柳梅能来才好呢!”
朱品听了却想出个主意:“南奎,我们何不把隔壁的王先生和朱老头请来凑凑
热闹呢。”
“好呀,你打电话。”
“什么,你们还有直通电话?”
朱品笑笑:“有有,你看我来打。”
朱品用两张凳子叠起来,爬上小厨房的墙头,搭灶披的木板高过墙,其间有一
尺多的空隙,可以从空隙中看到王先生家的外走廊。朱品把头搁在墙头上,打了个
唿哨,估计这是他们常用的信号。
张南奎在下面问:“小革命在家吗?”这是指王先生的女儿。
“看不见,在家就完了。”朱品又打了个唿哨。
“好好,出来了。”朱品用拇指和食指做了个圆圈,向嘴边倒了两倒,表示请
王先生来喝酒,同时又用手向下方指了几下,表示请接下的朱益老头一起来。
直通电话果然十分灵验,朱老头和王先生很快就过来了。
朱老头还是老样子,和十七年前几乎没有什么差别。据说人在五十岁到七十岁
的时候,如果不遭大难的话,就会看不出有多大的变化,这二十年就像没有活似的。
过了七十岁就很快地萎蔫了,像皮球泄了气。
朱老头的手里也拎了一瓶酒:“早就知道小弟来了,却忙得没有时间来看你,
现在又不比从前,这个大门里跑到那个大门里。现在呀,仅仅是一墙之隔,却要从
前远巷和百丈街上兜过来,真是城头上出棺材,圆兜远兜。”
朱品眨眨眼睛,好像是明知故问:“你老先生忙的啥呀,没有人要你交代,也
没有人逼你请罪,你是个老神仙。”
张南奎抢着向我介绍:“你还不知道呀,朱老先生现在是文博系统的造反派头
头,哎,朱老,你的那个红袖章怎么没有戴上呢?”
“那是执行任务时用的,平时不戴。”朱老头满不在乎地挥挥手。
“什么时候执行任务呀,也让我们跟你会见识见识。”张南奎说。
“现在的任务不多,下次有行动的时候我来通知你,真的,你身强力壮,可以
帮着我们搬搬东西。”
朱品也来凑热闹:“我也去,行吗?”
朱老头连连摇手:“噢,不行不行,我怎么能带着右派分子去抄别人的家呢,
那不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复辟!”
“抄家?”我十分惊讶,朱老头也去抄家!
朱老头倒也坦然:“是的,专门去抄那些有价值的文物、古籍。怎么,你不信?
抄和抢总比重金收购、动员捐献要方便些。”朱老头眨眨眼睛,说话的语气使人真
假难辨。
王先生有点见老了,头发虽然没有大白,可那短短的胡茬却是白了一片。他失
去了先前的那种静如处子、动若游龙的神态,代之而来的是有些木然。不抢话说,
听人讲话时咧着嘴。他可能还是从人欲的角度来看待这个世界吧,所关注的也就不
仅是个苏州:“小高同志,听说四川也在干仗,还用枪!”
“连炮也用上了!”
“噢噢,天下皆然,天下皆然。”王先生好像并不感到奇怪,人的欲望都是相
同的,在相同的时间,相同的条件下,表现的形式也是相同的。“四川也抢房子吗?”
王先生还要进一步证实他的观点。
“抢,‘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抢。”
“农村里也抢吗?”
我凝思了一下:“没有听说过农村里也抢房子,可能是农村里也没有什么房子
好抢了。”
王先生摇摇头:“不不,人的欲望也受某种道德观支配。农民认为抢公家的东
西不为抢,偷公家的东西不为偷,偷抢私人的东西才是缺德的。农民的房子都是归
私人所有,不像许家大院的房子都是属于公家的。”
“许家大院的房子从前不是属于公家,为什么也是抢来抢去的?”我有点不以
为然。
王先生进一步分析了:“许家是个大家,是一个失去了控制能力的大家,这从
某种范围来讲已经是变成了谁也做不了主的公家,也是谁抢到手就是谁的,而且不
付房租费,和现在住公房是一样的。”
张南奎叫喊起来了:“来来,请入席,有话放在后面。”他身上系了一条围裙,
忙得起烟,拿碗拿盆,抹桌搬凳。他总共只有三张凳子,只能把桌子靠床放,床沿
上可以坐一个人。
四个人各踞一方,朱品举杯在手,看着满桌的菜肴颇为得意:“吃吧小弟,这
些年可让四川的辣椒把你辣够了,今天要多吃点,眼下能买到这点菜肴也不容易。”
我看了也很高兴,现在能买到这点菜确实是不容易,可是一句话却问得有点不
伦不类:“朱品,你哪来这么多的钱?”我说的倒也是老实话,像他这样的右派分
子,一月拿不到四十块钱。
朱品并不介意:“你只管吃,不必问钱,反正这酒肉钱都不是我的。”
“谁的?”
“毛主席的,我是因毛主席而获罪,却也是靠他老人家吃饭的。不仅是有饭,
而且有酒肉,还有烟。”
“你画毛主席像还收钱?”
“不不,不敢。收钱是不敢的,可你画像也得买画笔,买颜料呀,我把钱拿来
以后先去吃一顿,喝个够,然后再去刷墙头,爬竹梯。”
“人家不要你报帐吗?”
“大多数的人都不要,他们舍得在毛主席的身上花钱。也有少数的吝啬鬼,还
要我交发票,我一听就老实交代:‘我该死,我有罪,我嘴馋……’跟着就自动跑
到那刚刚画了两只眼睛的毛主席像前,双手下垂,低头请罪,我不画了,你拿我怎
么的?最多是打一顿吧,我挨打也不是第一回。好在苏州人都拎得清,一看见我这
副样子就说了:‘好啦,别装死了,还要什么?’‘还要一瓶酒,两包烟。’”朱
品哈哈大笑,颇为得意,从上装口袋里掏出一包前门牌的香烟,拔了一枝给我:
“抽吧?”
“不抽。”
“不抽也好,现在买前门牌也得开后门,不容易。”
我突然想起朱品的那个烟斗来了,他抽烟斗很有艺术家的风度:“你怎么不抽
烟斗呢?”
“别提了,那一次在开明大戏院开批斗大会,批斗文艺界的走资派,我这个右
派也被拉去陪斗。陪斗的人多着呢,台上站了一大片。我站末尾,没有我的事儿,
站站班,让他们吆喝吆喝而已,所以我便抱着膀子,叼着烟斗,站在那里看戏。想
不到却被一个造反派走上来就是一个巴掌,把烟斗打飞到台下去了:‘你还抽这种
洋鬼子的东西!’完了,烟斗没了,街上也买不到。算啦,不抽烟斗了,那玩艺的
目标大,动不动就被人家认出来:“喏喏,就是那个叼烟斗的!”朱品把烟点着了,
搛几块叉烧肉放在我的盘子里:“你尝尝,是不是比川菜有味?”
我尝了一块说:“不错。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