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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更是一片“杀……杀……”喊声震天。他先还不明白,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他自己也在吶喊着,像疯狂一样。
崖上忽然用橡皮管子似的东西,隔着七八十码远向下面喷射红红的火焰。刘荃也曾经听见说过联军有这种喷火器,大家提起来都谈虎色变。
山坡上成了火焰山。人声沸腾,但是那悲惨嚎叫不像人的声音,而是像马厩里失了火。里面关着许多马匹。
刘荃在火光中看见大家往山下跑,他也跟着跑。
这里已经溃退下来了,后面的人还是蜂拥着往上爬。上面的火海泛滥蔓延着,像是要追下来,枪声也更密了。在那大混乱中,刘荃已经跑到山脚下了,忽然接连两声“嘘!嘘!”鬼啸似的,两颗炮弹落在他几尺外的地方,忽然炸了开来。刘荃只觉得脑后和背上腿上都挨了沉重灼热的一拳。他倒下地去。
许多人在他身边跑过。
“担架!担架!”他叫喊着。
有两个兵认识他,停下来把他拖到壕沟里去。他曾经教他们打霸王鞭,他们对他感情不坏。“刘同志,你在这儿等着吧,我们回去就叫担架来。”
鎗声由稀少变为沉寂,显然这边的军队已经完全退去。刘荃面朝下躺在壕沟里,在那寂静中,他的创口的剧痛更加猖獗起来,痛得他一阵阵眼前发黑。那血腥气也使他作呕。
那凸凹不平的土墙上停留着一抹阳光。他抬起眼睛来向前面望过去,突然震了一震。有一个笑的脸,离他没有两尺远,左颊贴在地下,眼睛似乎向他望着,又像是没有看见他。
刘荃第一就联想到小时候听到的那些人首蛇身的蛇妖的故事。这张脸是完好的,而且是一个俊秀的年轻人,但是耳朵背后就什么也没有了。躺在地下的身体也只剩下了骨骼,骨头上血渍模糊。没有肩臂,没有左胁,腿骨却是完整的。大概是炸死的。爆炸的时候的一阵狂风把他卷到这壕沟里来。那张眉清目秀的脸微微仰着,机警地,唇上带着一丝笑意,彷佛正要发言的神气。
那甜甜的血腥气更加浓厚了。刘荃一阵眩晕,失去了知觉。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一片漆黑与死寂,连犬吠声都没有。在那接近零度的寒冷中,他的创口痛得像刀割一样。
担架竟没有来。
壕沟上的天空像一条墨黑的小河,微微闪着两点星光,在云中明灭不定,也像灯光的倒影一样。
他想到两尺外的那张微笑的脸,似乎向他嘘着冷气。他也想到野狗会被战场上的死尸吸引了来。朝鲜想必也有狼。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野兽。
也许应当感谢他那几处创口,那痛苦永远唠唠叨叨嘀咕着他,一刻也不停,使他没有多少机会想到别的事。
天终于亮了。战场上声息毫无,抬担架的到这里绝对没有危险的,但是仍旧没有来。他们忘记了他了。
忘是不会忘记的。他相信那两个兵一定会把话带到。干脆就是他们丢弃了他。
在这荒原上,因为毫无荫蔽,到了日中的时候,太阳竟是很热。他口干得难受,像是嘴里可以喷出火来。
那微笑的脸开始腐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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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由天亮到天黑,由天黑又到天亮,倒已经好几次了。这世界完全遗忘了他,唯一没有忘记他的东西就是他的伤口,永远无休无歇地虐待他,给他受酷刑。现在又加上了口渴的苦刑。
挨到第五天上午,他彷佛整个的人只剩下一只肿得多么大的舌头,像一只极大的软木塞,含在嘴里。
天气非常晴朗,壕沟上露出一条碧蓝的天,正像一道深深的溪涧,水流得很急,水面上漂浮着一层层浪花似的白云。他仰着脸望着,几乎可以感觉到那冰凉的白沫溅到他脸上来。
他忽然像是听见齐整的步伐。在地底下听脚步声的确是比较清楚。渐渐地,他可以辨别那脚步声的方向了。是从后方来的。是他们自己的人。人数很多,想必总是再一次要攻占这座山头。
他紧张得又进入半昏迷状态。
已经有许多人乱烘烘的跳到这壕沟里来。他很愿意闭着眼,仅只让这温暖的人潮在身上冲洗着,但是他不得不勉强使自己开口说话。他心底里有一种恐怖,怕他们把他连那微笑的死尸一同扔出去。
“同志,你是哪一连?”他微弱地说。
“一百三十三营七连,”一个青年说,一面俯身望着他。这人眼睛深而黑,长长的脸,穿着黄布棉大衣。
“我是八连的。有水没有,给我一点。五天没喝水了。”
“我们路上喝完了,一滴也没有了。”
他们都很惊异,他一个人留在壕沟里五天之久。那青年是一个班长,名叫叶景奎。他看了看刘荃身上的伤,没说什么,拿出一卷不甚干净的纱布来,替他包扎了一下。
“痒得很,出了蛆了吧?”刘荃说。
“还好,可是不能再耽搁了。”
一定溃烂得很厉害,叶景奎很快地摸出香烟来,在土墙上划着一根洋火,点上了抽着,驱除那腐烂的气息。
“你渴,自己溺泡尿喝吧——没办法,”他说:“有床没有?”
他嘴里衔着香烟,帮着刘荃把腰带上系着的饭碗解了下来,又扶他起来,小心地将尿溺在那只碗里。
刘荃喝了一碗,稍稍解除了舌头与喉咙的烧痛。过了一会,他又喝了一碗。
士兵们还在那里打扫壕沟,阴郁地,清除那一堆堆的粪便和尸骨。
“都是新兵。”叶景奎向他们看着,眼睛里带着落寞的神气。“这回是百分之百的补充,七连整个的牺牲了,”他低声说。
“我们八连大概也没剩下多少,”刘荃说。
“人家的火力真厉害。我们这完全拿血肉去拚。”叶景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纸包,里面包着几块军用饼干。他估量了它一下,拿出了三块递给刘荃。“你这些天都没吃东西吧?这比炒面强,有营养。”他所说的炒面是一种焙热的面粉,他们常带著作为干粮。
“你留着自己吃。”
“唉,吃吧。”叶景奎叹了口气。“大家都是一样。”他的叹息像老年人在冬晨的咳嗽一样,只有一种寒冷之感,并没有感情的成分。
“你多留两块。”
“吃吧。”叶景奎硬把那饼干塞在刘荃的手里。
刘荃缓缓咀嚼那铁硬的棕黄色的饼干也辨不出滋味来,但是到了肚子里,像烧酒一样地暖肚。“有什么消息吗?叶同志?”他问:“打得怎么样了?”
叶景奎坐在地下,把他那暖帽的两只护耳的翅膀翻了上去,疲乏地微笑着说:“还在这儿攻这座山头。这次我们有命令,要打到最后一个人。”
刘荃默然地吃完了他的饼干。
“你是哪儿人?”叶景奎说。
“河北。”
“我是河南人。”
“你是不是党员?”刘荃问。
他没有立刻回答。“不是,”他的声音变得冷淡而僵硬起来,彷佛被触着了什么隐痛似的。然后他说:“你呢?”
刘荃摇了摇头。
叶景奎把手搁在他肩膀上,像是要说什么话。稍稍沉默了一会,他说:“我劝你还是爬回去吧,回到后方去。趁现在还没开火。”
“好,我可以试试。”
“还渴吗?再喝碗尿。”
“溺不出来了。”
“试试。”
试了一会,一点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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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
“你要真拿我当自己的亲弟兄,真要救我的命,你给我一碗尿喝,我喝了马上就走。”刘荃这样说着的时候,不知怎么竟流下泪来了。
叶景奎什么也没说,就照办了。
他把自己身上的皮带解下来,帮着刘荃把棉大衣用两根皮带绑缚在身上,爬行的时候免得皮肤被擦伤。
“快走吧,”他说:“自己当心。”
两个兵帮着把刘荃托起来,送到壕沟外面。刘荃也没有说再见,就挣扎着向阵地外爬去。
这区域整个地像一个庞大的拖拉机刨过了,把泥土全部彻底地翻了一遍。一根草都没有。遍地都是烧焦了的苍黑色。
一望无际都是那黑苍苍的原野。他想起叶景奎来。在这样无边的荒凉中,还会有人间的温暖,实在是意想不到的事。他想他这辈子不会再看见他了。但是谁知道呢,人生何处不相逢。也许他们都会活着回来,又会遇见也说不定。但是他想起崔平与赵楚,又觉得还是从此不再遇见的好。再来一次三反、整风,他们说不定也会互相诬告陷害,自相残杀。
往前挪动一步都是痛彻心肺,但是他竭力忍着痛往前爬。那荒原上光塌塌的,一点标志也没有,他疑心他一定已经迷失了方向。有时候隐隐听见炮响,他就停下来仔细听着,辨别前线在哪一方。
他到哪里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