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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地之恋-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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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荃占便宜的是他职位既低,又不处理财务,没有贪污的机会。又是单身一个人在上海,他家里在北方还可以勉强度日,他的薪水是供给制,向不寄钱回去,上海也没有什么戚友来往,一切嫌疑都比较轻。但是轮到他的时候,依旧大家争先恐后纷纷发言,骂得他体无完肤,把各式各样的帽子套在他头上。幸而刘荃在三反学习中学到了一些窍门,所以相当镇静。他记得陈毅市长的话:“三反斗争将要像狂风暴雨似的打来,不论好人或坏人都要受到暴风雨的侵袭,然后始能确定谁能够存在,谁需要淘汰。”他等大家尽量地提过了批评之后,再度坦白了一次,拣那些不太严重的罪名,大致都承认了,宣称以后改过自新,也就算“过了关”了。

又接连检讨了好几个人,才轮到戈珊上台去坦白。她态度非常老练,口齿又流利,侃侃地暴露自己的思想状况,揭发自己的功臣思想,自由散漫作风,浪费的倾向。

台下早已闹然叫了起来:“完全避重就轻,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后排有一个人站起来大声叫着:“戈珊同志!大家都知道你腐化堕落,私生活不严肃,还在搞旧社会不正常的男女关系!妳还不彻底坦白!”

“今天非得整她一整!”另一个角落里又喊叫起来。

“非斗倒她不可!”

“这还是党员呢!”

“打倒腐化份子!澄清党的队伍!”

戈珊依旧含着微笑,把她的列宁服袖口里露出来的一截大红绒线袖子往上腋了腋,等着这一阵喧嚷静了下来。“大家对我提的批评我完全接受。我实在无法为自己辩护。我非常惭愧,至今的意识里还存在着若干成分的小资产阶级的劣根性,有自由浪漫的倾向,过去打游击的时候又养成了游击作风,所以我在男女关系上,虽然是以同志爱为出发点,但是结果超出了同志爱的范围,发生了暧昧行为。身为党员,不能在群众中起示范作用,反而破坏党的威信,我愿意接受最严厉的制裁。不过我仍旧希望大家给我一个自新的机会,我一定愉快地自动地洗掉身上的肮脏,进行一次深刻的自我改造。”

一席话说得非常漂亮动听。她说完之后,竟有片刻的静默。但是随即有人高声叫着:

“不行不行!坦白得不够具体!”

“是谁跟你有暧昧关系?快坦白出来!”

“马上把名字宣布出来!”

本来他们对戈珊一开始攻击,刘荃已经紧张了起来,现在索性一步步地逼到他身上来了。他知道戈珊的爱人不止他一个。但是她恨他。而且把她的爱人名字坦白了出来,以后就绝对不可能继续来往了,而他是已经和她断绝来往了的,正好拿他来挡一阵。

偏偏他刚才已经上去坦白过了,而并没有提起这件事,现在再被检举,更是罪上加罪。但是刘荃竭力叫自己镇静些。究竟干部搞男女关系并不是什么滔天罪行,他对自己说。可是一被揭发,黄绢不久就会听到这回事,她不知道作何感想?如果是他自动地告诉她,或者还有希望得到她的谅解,然而他一直没有说,现在已经失去了这机会。

“快坦白!快宣布出来!”喊声一阵高似一阵,像暴风雨的呼啸。大会已经连开了三个钟头,这些疲倦的人们在这黄色案件得到了片刻的兴奋与满足。

戈珊站在台上,虽然仍旧微笑着,似乎也有些眼光不定,流露出一丝慌乱的神情。刘荃根据自己刚才的经验,知道从台上看台下,只看见黑压压的无数人头钻动,但是她也许是由于心理作用,就像是她的眼光不住地向他脸上射过来。

“快把名字坦白出来!”群众继续鼓噪着。

“好,我坦白,”戈珊终于大声说。她脸上有点红,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是张励,”她说。

许多人对于这名字都不大熟悉。台下依旧哄声四起。

“抗援总会的张励,”戈珊又大声说了一遍。

刘荃诧异到极点。他回过头去望着后排。他被抽调去学习三反的期间,是张励代替他在解放日报做联络员,所以今天张励也在座。

张励竟站了起来,用沉重的声调说:“同志们,我承认我犯了错误。”

“叫他上去坦白!”许多人嚷着。“从头至尾彻底交代清楚!”

张励的自我检讨比较戏剧化,说得酣畅淋漓,声泪俱下,像复兴会教徒的公开忏悔,尽情描绘他未悔改前的犯罪情形,加油加醋耸人听闻,反衬他现在得救后的高尚纯洁。他说他和戈珊是今年八月中旬认识的,在一个晚会里初次见面,散会后送了她回去,当场就发生了关系。刘荃算了一算那时候,正是张励忠告他不要和戈珊接近的时候。他觉得实在有点滑稽。



 第56页

五十六

在张励进行坦白的时候,戈珊乘机就走下台去。但是他坦白完了,又有人指名质问她还有没有别的爱人。戈珊坚持着说没有。大会主席叫她回去再仔细想想,写一份详细的坦白书来。她也就算混过了。同时刘荃也干了一身汗。

张励的事却还没有了。报馆方面把他坦白经过的记录送交党支部,当天晚上党小组就根据他的坦白资料,彻查他其它方面生活腐化的情形,开会检讨,一直检讨到夜深。第二天又继续检讨,后来索性把他扣了起来,进行隔离反省。刘荃看了,自己觉得实在侥幸。

“实在应当去看戈珊一次,向她表示感谢,”他想。

在三反期间,无形中像是下了戒严令,大家对于一切同事都避之若浼,惟恐别人出了事,自己也被牵累。就连在办公时间内见了面,除非绝对必须,也一句话都不说,下了班当然更不会到同事家里去,打一个电话都怕那条线有人偷听。刘荃走到戈珊门口,也不由得有点惴惴不安起来,像穿过封锁线似的。

“你来干什么?让人知道了又得给我惹上些麻烦,”她一开门看见是他,就板着脸说。

“我马上就走的。”

“马上就走也没有用,照样可以让人看见。”

她咳着嗽。房间里没有火,她在棉制服上围着米色蓝方格围巾,穿着藏青麂皮半长统靴子,靴口露出一圈半旧的白羊皮。

“昨天的事,我实觉得感激,”刘荃说。

戈珊冷冷地抬了抬眉毛,代替耸肩。

“那是多余的。完全用不着。”她坐到窗台上去,晒着太阳织绒线。

刘荃沉默了一会。“张励现在在进行隔离反省,”他告诉她:“看情形好像相当严重。党小组接连几天开会检讨他,天天检讨到晚上十二点以后。”

“妳不用替他担忧,”戈珊微笑着说:“做了个共产党员,要是怕检讨还行?就是受处分也不算一回事。连咱们毛主席都还‘留党察看’过六次呢,就差没开除党籍。”

刘荃没有作声。过了一会,他又说:“他知道我们的事吗?”

“当然有点知道,人家不像你那么傻。而且他不是那种爱吃醋的人,也没有瞒他的必要。”

“昨天他倒没有说出我来。”

“那又何必呢?徒然结下个冤仇,也并不能减轻他自己的罪名。”她一球绒线打完了,拿过一支新绒线来。拆了开来。“他应付这一类的事是很有经验的,我知道他不要紧。换了你就不行。”

刘荃惭愧地笑了。“总之,我非常感谢。”

“那也可以不必了,”她冷冷地说。当然他一定以为她至今还在偏向他。这使她觉得非常恼怒。“对不起,我要这张椅子。”

刘荃站了起来,她一伸手把那张椅子拖过来,把那一支大红绒线绷在椅背上,然后抽出来绕成一只球。

这当然也是一个逐客令。“我走了,”刘荃微笑着说。

戈珊也没有说“再会。”她一个人坐在那里绕绒线,忽然抬起手擦眼泪。她继续用两只红色的手绕着那褪色的红绒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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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9。

这两天解放日报内部很混乱,人心惶惶。报社社长兰益群被检举贪污,扣押起来了。报上也已经正式宣布他“与地主阶级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挪用公款两亿两千万元,与商人合伙作投机买卖,并曾接受部下礼物价值一千万元以上。”

三反运动到了白热化的阶段,告密信堆积如山。增产节约委员会——也就是三反司令部——从各机关抽调了一批干部去作材料审查工作。刘荃是曾经参加三反学习的,也被调了去。组织上尽量地利用像他这样的青年干部担任三反第一线工作,名义上就是说他们“政治清白,质量良好,而思想上常起波动,立场不够坚定,正可以在三反的火在线给以考验和锻炼。”实际上也是因为他们是新进,和各方面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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