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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条上又黏着些灰白色的东西,不成片又不成缕,大概是皮肤。
又有一棵树桩上挂着一搭子柔软黏腻的红鲜鲜的东西,像是扯烂的肠子。
他们很快地走着,走到那土圩子那里,顺着那土墙转了个弯,又走了一截路。然后他们停了下来,把背脊贴在墙上。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就像整个的人里面都掏空了似的。
那斜阳正是迎面照过来,惨红的阳光照在那黄土墙上,说不出来的一种惨淡。
他们靠在墙上一动也不动。然后刘荃忽然发觉他们还握看手。他把她的手拖了过来,但是她彷佛觉都不觉得,半晌,才别过头来望着他。
刘荃突然拥抱着她。她把脸埋在他胸前,他便用力把她的脸揿没在他身上。他紧紧地抱着她不要留一点空隙,要把四周那可怕的世界完全排挤出去,关在外面。
“黄绢,”他轻声说。
然后他又说:“我永远不会忘记妳的。”
她不动,也不作声。然后她突然抬起头来向他望了望,随即别过脸去。
“你这样说,好像我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了。”她说。
“好,那么忘记你,好不好,”他笑着说:“马上一转背就忘了。”
她的脸虽然别了过去,他可以看见她的面颊圆圆地突了出来,知道她是在笑。
他吻她。那恐怖的世界终于像退潮似的,轰然澎湃着退了下去,把他们孤孤单单留在虚空中。
“你什么时候走?”黄绢说:“是不是明天就要走了?”
他没有回答,只抱得她更紧一点。
她的面颊贴在他胸前的口袋上,可以听见口袋里有些纸张发出细微的清脆的响声。“这是什么?”
“你的信。——真不顾寄掉它,寄了就没了。”
“那你就带到上海去再寄。”
第28页
二十八
“你家里的人看见上海的邮戳,不会觉得奇怪么?”
她嗤嗤地笑了起来。“你怕我以后不写信给你?”
“你总要等收到了我的信,知道了我的地址才会写来。你算算,那还要等多少时候。”
墙根的枯草瑟瑟响着。一阵阵的归鸦呱呱叫着,在红色的天上飞了过去。
“第一次看见你那天,你记得,大家在卡车上唱歌,”刘荃说:“我就留神听你的声音。”
“我的喉咙不好。”
“你唱歌的声音比平常说话声音尖些,不过也非常好听。”
黄绢低下头去把额角抵在他胸前,格格地笑了起来。
“干吗笑?”
“我根本没有唱,就光是假装着张张嘴。”
不知道为什么,两人都狂笑得无法停止。
“我们都有点歇斯底里。”刘荃说。
他也像一切人一样,面对着极大的恐怖的时候,首先只想到自全。他拥抱着她,这时他知道,只有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是有一种绝对的安全感,除此以外,在这种世界上,也根本没有别的安全。只要有她在一起,他什么都能忍受,什么苦难都能想办法度过。他一定要好好地照顾她,照顾他自己,他们一定要设法通过这凶残的时代。
于是他有了一个决定,那是简单得近于可笑的,彷佛是一种极世俗的“上进”的念头。他一定要在工作上有好的表现,希望能一步步地升迁,等到当上了团级干部,就可以有结婚的权利。
“黄绢。我到南边去,也许很快就会回来,也许一时不会回来,”他说:“反正在一两年内我一定要想办法,我们要调在一个地方工作,以后永远不分开。”
她仅只抚摸着他的脸与头发,痴痴地望着他。
“看什么?”他终于问。
“你的头发是新剃的?”她微笑着说:“怪不得看着有点两样。”
“昨天在县城里剃的。”
“有点土头土脑。”她扳下他的颈项,用力吻着他的头发。
他虽然在这样沉醉的时候,也还是有半个人是警觉的。彷佛听见土墙那边有人声。他们很快地分开了。有人一路说着话走了过来。
刘荃与黄绢立即转过身去,沿着墙根缓缓走着。走到土墙的尽头,一转弯正是大路,路边约合作社倒已经点上了灯。看到那灯火,他们才惘惘地意识到天色已经昏黑了。
有人在合作社的窗口招着手喊叫:“刘荃!刘荃!张同志找你呢!果实账还没结清。”
刘荃只得走了进去。一进去就无法脱身。这天晚上,刘荃因为明天一早就要动身,照理应当早一点去睡,却表现了无比的工作热情,在合作社陪着黄绢与其它的工作队员们,算盘滴答搭答,算了大半夜的账。
他回到小学校里收拾收拾,刚睡下没有一会,就被张励叫醒了。天色还是漆黑的,校役送上灯来,匆匆吃了早饭就上路。李向前孙全贵也都来了,抢着替他们掮了背包,依依不舍送了一程子。张励又叮咛一番话,方才分手。
太阳还没出土。漫天都是一条条橙红浅粉的云霞,天空非常高远广阔,那黑暗的地面却显得十分扁平。远远近近一声颤抖摇曳的鸡啼,彷佛炊烟四起,在地平在线袅袅上升。
刘荃一路走着,不由得时时地向那昏暗的原野中望去,看见地面上露出一撅撅的树桩,就似乎有些心惊肉跳。上面是否还挂着皮肉与肚肠,自然也看不清楚。黎明的鸟雀唧唧喳喳叫得正欢。想必早被鸟雀啄得干干净净了。
他这样望着,却注意到那野地里蹲着一个黑影,依稀看见是一个女人,在地里挖掘山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动一动。已经走过去老远了,又回头来看了看。天色渐渐明亮起来了,那蹲踞着的人形彷佛缩小了许多,却变得很清晰。可不是二妞吗?
刘荃继续往前走着。那条骡车路渐渐凹陷下去,两旁的土岸渐渐遮住了视线。被露水湿润了泥土微微发出土腥气。两边的土地不住地升高,升高,把他们关在土腥气的甬道里。那遍地都是恐怖的大地,终于被关闭在外面,看不见了,也许永远不会再看见了,而他突然感到无限的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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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他向张励说:“你先走一步,我去解个手再来。”
张励在这土沟里走着,决看不见他的。
他往回跑。跑到平原上,转到一棵树后面,向大路上张望了一会。没有人在侦察他。
二妞彷佛吃了一惊,远远地看见一个穿制服的人向她飞跑过来。她本能地把破烂的短衫拉扯着掩在胸前,半站起身来,像要逃跑似的。
“二妞!是我!”刘荃第一次叫着她的名字。“你怎么样?还好么?我一直惦记看。”
二妞又蹲到地下去掘红薯,漠然地。
他在她跟前站住了,望看她用手指在泥地里挖掘着。
“我现在马上就要走了,不回来了。”他默然了一会之后,这样说着。
二妞依旧没有说什么,却抬起一只手来,把手指插在她那灰扑扑的涩成一片的头发里,艰难地爬梳着。然后彷佛又省悟过来,一手的泥土,全抹到头发上去了,于是又垂下了手。
“我很不放心你,”刘荃说。
她似乎又忘了,又用手指去梳理头发,低着头,十只手指都插在乱头发里,缓缓地爬梳着。
“二妞,你……”他想说“你恨我吗?”但是又觉得问得太无聊。她当然恨他的。一方面他又直觉地感到她并不十分恨他。“你跟你母亲说一声,”他接着说下去:“说我走了,我没能帮助你们,心里非常难受。”
太阳出来了,黄黄地照在树梢上。
树枝上结着一颗颗小小的枣子,两头尖,青色中微泛黄红。从前她笑他不认识枣树,要不是看见这树上结着枣子,他也还是不认识。
他惘然地站在树下,不知道说什么好。
“二妞,”他又说:“你年纪还轻得很。年纪这样轻的人,不要灰心。”
二妞微微摇了摇头。那样子也可能是说不灰心。但是她随即流下两行眼泪来,抬起两只泥污的手,用手背在脸上不住地揩擦着。
刘荃站在那里,半天没有作声。“我走了,”他终于说:“你自己保重。”
二妞忽然抬起头来,向他微微点了点头,笑了一笑。她那洁白的牙齿打落了两只,前面露出黑洞洞的一个缺口,那笑容使人看着不由得觉得震动,有一种惨厉之感。
刘荃转过身去走了。他走得很快,但是那枣树叶子成阵地沙沙落下地了,嗤溜嗤溜顺地溜着,总是跑在他前头。
5。
车厢里的广播机播送着解放歌曲与苏联音乐,从早到晚无休无歇,震耳欲聋。火车轰隆轰隆向前面疾驰,但是永远冲不出那音乐的氛围,随它跑得多么快,那闹轰轰的音乐永远黏附在它身上,拉不完扯不断,摔不开。
天黑了,车上亮了电灯。广播机播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