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淞隐漫录-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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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得诗,不忍卒读,因号杞忧生。中年无子,谋纳室若陈姑者,不可得。卜于神,得“莫嫌舞袖太郎当,敝帚千金价自昂”之句,意当索之勾栏中。然嫌夙戒不入。

岁光绪辛巳,距姑死十八年,生谓时不可失,遍求无当意者。冬尽,游甬江。见有招摇过市者,陈姑也,远瞩之,入小桃溪而隐。归寓,有客设席小桃溪陈氏别墅,邀生往。生奇其地,复奇其姓,欣然诺之。终席无所见。无何,车中人扶病出,则陈姑也。叩之,姬奚姓。生遂决为陈姑女弟冒奚妪姓,遂其事,驰归,请于母,并商之妇。复驰至甬,将纳之,求客关说,不遂。客乃言曰:“世有一面缘,无啮臂盟,遂托终身者乎?”生曰:“世俗所为,我不忍出。且将以议之,成否决其性之贞淫也。”闻者咸笑其迂。

久之,生知绝望,乃往别姬曰:“我无缘,将去。然不忍卿以一朵青莲花,终沈沦于污泥中。卿所愿托终身者何在,请代输千金聘。”姬曰:“浮华子弟,龌龊市井,虽金张陶猗,匪我思存。有人焉,名不出闾巷,言不重士夫,才不能干济,学不足决疑,品不知自好,则亦一庸夫俗子耳,不可恃也。然家无数百亩田,数十椽屋,仅恃笔耕墨耒,以奔走于衣食,一旦研田逢恶岁,将何以为餬口计?则亦不可安也。至于翁姑暴戾,大妇勃溪,儿女谗间,群姬倾轧,又曷可容乎?求我所欲,难矣!无已,其家小康,人谨厚不作冶游者乎?”生奇其言,因折之曰:“人既不作冶游,卿安所得而遇之哉?今余至此,岂非大奇?或亦有数存其间乎?”姬意动。生遂举家世质直告之。姬曰:“礼教,未习也;井臼,未娴也;骄奢性成,岂合事君子?君清门德望,母老嗣虚,天伦多乐,前程远大,行恐累君,造来生孽,何如?老死此中,了前生债乎?”言已,泪涔涔下。复曰:“盟山誓海,诳语耳!金尽囊空,白眼冰语,此中人常态。而今而后,愿君善自守,无受人惑。是即所以答君者矣。”生拊其背曰:“有是哉!卿非杞子,安能若是哉?然独不忆十八年前旧约乎?我何恋乎卿,不忍负杞子耳!”姬错愕不知所解,生以实告。姬俯首默然久之,忽若有会,曰:“君固深于情者,我志决矣。”生遂涓吉纳之。却扇之夕,始知氏族,实非陈女弟,并非车中人,是日姬卧病未出,车中人乃邻女貌相似、姬素识也。夫陈姑,烈女子,无再世堕烟花理;岂果村女后身,一行之失,三生磨折如斯耶?抑情之所感,离奇变幻若有应之者耶?儒者之理既弗能通,释氏之说亦穷于议。吁!异已!

生自纳姬后,遂不复名杞忧生。天南遁叟曰:“杞忧生之于陈姑,可谓铸六州铁成一大错字者也。一失竟成千古恨,再来已是百年人。凡说部所讲前生之事,类皆记忆分明,述之确凿;此独迷离惝恍而不可凭,殆由杞忧生信先入之言,一心之所幻欤?”

陈霞仙

霞仙姓陈,名雯,平湖良家女也。幼失怙恃,育于舅家。舅固小康,且为邑中名士,所往来者多文人学士,觅句联吟,留连诗酒,视为常事。女至六七龄,亦入塾读书。授以字义,时有妙解。诵唐诗,琅琅上口。舅固无所出,爱若掌珠。女少即慧美,善伺人意旨。客来,以少小无所避。客有所作,时解与之听,颇有领会。私告其妗氏曰:“文则吾不敢知;若五七言句,亦易与耳。舅如开诗社,愿亦预一席,任教元白才人,亦当压倒。”妗笑曰:“汝甫知四声,略哦七字,便出此大言,不怕人笑倒耶?”转述之于舅。舅颇奇其言,曰:“既欲入社,当有佳诗,岂容汝作曳白士子耶?”女即于妆台畔取一小册示舅,曰:“此即甥女朝夕所闲吟者也。未知可登词坛,让执一帜否?”舅视其题签曰《忏碧吟》,中有咏寒月云:“登楼人远霜千里,倚槛天高笛一声。”寒钟云:“霜警客船千里梦,风清旅邸五更心。”寒灯云:“窗外光寒残雪积,夜阑人去落花凉。”寒鬓云:“帘底风尖欹堕马,镜中霜冷压修蛾。”散句如“积阴似作水云响,落叶疑闻风雨声。”均有思致。舅曰:“甥年仅十许龄,而落笔便尔如此,真我家不栉进士也。嗣后社中当屈一座矣。”女于针黹组绣,初不经意,而所制精细,胜人百倍,咸谓女慧自天生,不假人力。诗文之外,又旁涉风鉴子平等书,精思妙悟,迥出寻常,与人略言休咎,百无一爽。以是人多奇之,远近求婚者踵至,妗婉询之女,女不可。舅以女年尚稚,托辞却之。

一日,女作词二阕,缮写正竟,忽为风吹至南邻,乃顾氏别墅也,颇有池石亭台之胜。顾生冰,于春秋佳日,读书其中。生素耳女能诗,曾嘱卖花媪窃其诗稿,得之大喜,以为苏蕙、左芬亦不过如是耳,娶妻若此,亦复何憾。时新丧偶,隐有下玉镜台意。继闻连却诸家聘,未敢轻举,特贿卖花媪常揄扬其家世品望于舅妗之前而已。舅妗以其为续弦,不甚注意。是日,生正在环碧亭边巡栏闲步,忽睹一绛笺从天飞下。拾视之,其上并不署名,然簪花字格,娟妙异常,知出深闺手笔。

其一调寄《点绛唇》,云:

非病非痴,闭门镇日无情绪。昼长如许,帘外潇潇雨。拚不相思,又听相思语。愁无据,夜来好梦,化作漫天絮。

其二调寄《忆萝月》,云:

相逢无语,去也添愁绪。却怪梦魂拦不住,夜夜枕边来去。秋期曾约新凉,银河咫尺相望。又是一番风雨,不知几度思量。

生吟哦久之,如获珙璧,疑为隔邻陈女所作,而语气又稍不类。正踌躇间,见一雏鬟穿径踏莎而至,四顾瞻望,若有所觅。瞥睹生,颇形瑟缩。后见生手中所持,遽前向生索取,曰:“何处不寻到,不意乃入君手耶?”生问之曰:“汝从何处来?此笺是谁所遗?明告我,当可畀汝。”婢曰:“我主姚姓,即君之北邻。我家姑子姓陈,名霞仙。笺上之字,乃其所写,顷被风吹入君家,故遣余来觅耳。幸即还我,毋致我家姑子聒絮。”生指亭外圆石磴,曰:“汝但坐此。余入即出,当遂还汝。”生入亭,良久,将红笺折角付婢。雏鬟匆匆遽返,以笺呈女。女接观之,则一笺忽为两纸,一即己词,词是而字非,盖生为之代书而留其真迹矣。一则生所作也,亦系词二阕,一调寄《喝火令》,云:

浓绿遮帘软,飞红扑座香。背人兀自费思量。记得淡黄裙子幅幅绣鸳鸯。玉笛怜歌短,银河怨路长。小姑居处是江乡,记得门前,一树碧垂杨;记得碧垂杨外,一带短花墙。

其二调寄《台城路》,云:

黄昏寂静文窗闭,春风暗吹花气。兽炭茶温,鸭炉香烬,怎奈夜长滋味。新愁又起。叹缺月重圆,几时有此。碧汉银墙,都在梦痕里。佳人天末有几?怅明河咫尺,谁送双鲤。貌到能怜,才还相妒,不愧文章知己。书生有例。总好事多磨,深情旖旎。金屋谁家,一灯先报喜。女反复阅之,默无一言,不愠,亦不喜,将纸搁于研底。起往东轩,临窗刺绣。

时近重阳,篱角黄花,烂熳开矣。女家莳菊数畦,尤多异种。中有墨菊,推为奇品。园丁自以栽灌毕生,从未觏此,爰购古磁盆贮之,借供清玩,凡得十盆,尽置斋中。女舅特设盛筵,招同人作赏菊会,顾亦在列。女舅曰:“今日之集,实为仅事。对此名花,不可无佳作。诗如不成,自有金谷旧例在。”诸人咸曰:“善。”俱各擘笺濡墨,仰首思维。须臾,顾诗先就,诸人亦陆续呈阅。众加评泊,当以顾为擅场。顷之,闺中一纸飞出,诸客传观,皆啧啧叹羡,曰:“骊珠为彼所独探矣,吾辈所得诚鳞爪之不如。顾作虽佳,当让一筹。”客散,女私告妗氏曰:“儿于屏角窃观诸人风度举止,似皆不如顾子,诚可谓鹤集鸡树,骏空马群者矣。惟嫌清而不腴,文而不质,恐非功名中人。然儿自相口畔痕深,额间色黯,尚有寒齑三百瓮未曾消受,与彼正相等耳。”妗会其意,讽卖花媪达意于生。生欣然出望外,亟遣冰人关说,婚议遂定。

择吉行亲迎礼,一时仪币之隆,驺从之盛,炫耀闾里。生家本素封,而以女故,百物具备。有剧盗侦知之,谋乘夜劫其家。于时贺客盈门,群悉女美而才,咸欲一觇女貌以为荣。红巾既揭,仪态万方,正如柳细迎风,荷娇含露,皆曰:“新郎艳福不浅哉,何■而得此神仙中人!”更阑烛,宾朋尽去,掩扉入睡。忽闻檐际一瓦坠地,铿然作响。女袖占一课,曰:“殆矣!”密谓伴媪曰:“今夕当必有警,戒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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