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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护”着客人,并且间谍似地暗中侦查客人的来历和财富。徒手的就在四近望风,提防着一切意外。这类活跃在沪西的英雄,据一张报纸的统计,约有二千七百六十人,因此械斗暗杀几乎排日不虚;在俱乐部里得胜的幸运客,在回家途中,也就常常有躬逢搜劫的幸运。
除开那浩繁的开支,“大亨”们靠它的收入维持尊贵的地位,大批未出山的英雄靠它活动和驰骋,“市政府”把它当作生命线,还有无数跟他们一条跳板上的“小兄弟”每天向它领取开销。而人们却带着金钱到那里去追逐运气。
看看满座百脉偾兴的嘉宾,你无从悬揣那隐藏在背后的悲剧。各各带着奴隶的命运,生活的重负,用借贷的钱,典质的钱,点滴积聚的血汗,或者用种种不正当的方法得来的财物,放开手,向渺茫的胜利下网。吝啬的变成慷慨,稳重的变成浮躁;命运小儿却躲在一边冷笑,给他们恶毒的揶揄。那结果恰像落在陷沙里,眼看着渐渐下沉,却无法自拔。逃亡、下狱、服毒、投江……他们替这多难的时代制造了多少使人喟叹的资料。
可是人们还是兴冲冲地踏进那门槛去。人家全输,也许自己独赢:昨天败了,也许今晚会胜。一百回不幸中间,难道碰不着一回幸运吗?
人瘠则我肥,这正是赌博的精义,赌徒的哲学!
我们一行四人,每人出股本三元。─—不,说是“股本”还不如说我们对俱乐部的贽仪,因为空着双手去参观事实上不大方便。结果我们终于在牌九和大小门的“台子”上得到了奉献的机会。那自然是广漠中的一星微尘。
将近午夜,我们到餐室里用点心,那老实的小职员却正在吃饭。
一头淋漓的汗,那样兴奋,却又那样不可形容地疲倦。外衣卸去了搭在椅背上,露出一件破旧的白衬衫。“完了,六十块!”一看见我就急急地报告了这消息,伸过一只手,翘起大拇指和小指头,连连在我胸前转动。
“你常来这里?”我问。
有如一个孤独的夜行人,心有所感,而正为无人说话的寂寞所苦,一遇到可以开口的机会,就要尽情倾吐。对着我,他的活像一道春阳下解冻的瀑布,没头没脑地潺潺而下:
“整整的六十块,不少一个字。这里跑不到两个月,还不是每天必到的,已经送了将近一千块了。一个穷光蛋,哪来的钱?一幢房子的顶费。真作孽!幸而战前租着一幢房子,如今顶出去也有一千多。这可是全部的家当。
“你知道我向来不爱这个,连打麻将也不爱,从前赚的薪水可以按月十足交到家里。谁知道怎么神差鬼使地卷进了这漩涡!起先是一个朋友常常走沪西,弄得神魂颠倒,他太太急了,要我带她来找她丈夫,找到了;朋友第二天却偷偷跑来告诉我:‘别让我女的知道,今晚咱们两个一起去,有趣着呢。’就是这样开的头。来了许多天,也有输,也有赢的,只是输的总比赢的多。想翻本,就继续走下去,结果却是越陷越深。明明知道再没法翻身的了,你知道,这是永远翻不了的,可是走热了,不由你不走。奇怪,到时候脚痒,自己作不得主。这真是魔道!你刚才没看见坐在我对面的那一位?那个化妆师,你想必认得。他比我资格还浅,可真有劲,每天报到,风雨无阻,如今连电影公司的生意也丢了,听说他还偷了太太的首饰,变了钱到这里来。
“一千块!你想想,我这样的肩膀挑得了?我女人还莫知莫觉呢,‘瞒天过海’,银行折子在我身边。要是有一天她知道了,不知道要怎么个闹法!
“你问我做什么事?有什么好做的,这样的时势!上海打仗我带着家眷逃难,半年前才从乡下回来。从前的同事都散了,桂林、重庆,剩下我一个。幸亏房子租得起钱,先前几个月是靠房租维持生活;现在房子顶掉了,顶费又都送到了这里。每次都带来一大卷,回家时照例两手空空,从‘台子’边站起来,庄家送你两块大洋。(他拿出两张一元的钞票晃了晃。)车钱!这是场子里对客人的优待。可是这有鸟用!以后怎样呢,我连想也不敢想。
“无聊,想想真没趣味!听说重庆有朋友要回上海来,有点小场面。只希望他们来了,能够设法给我找个事情做……”
我没有插嘴,也无从插嘴。在这瞬息悲欢、倏忽成败的大了剧场里,这个小人物表演的角色未免过于平凡。
托他的福,我吃的点心由他在帐单上签字,可以无须付钱;回家时也跟他在一起,劳俱乐部的汽车殷勤相送。没有他,我们这样渺小的宾客,是没有资格邀得这种恩宠的。
一九三九年七月三日
雨街小景
雨街小景雨,悒郁而又固执地倾泻着。那淙淙的细语正编织着一种幻境,使人想起辽廓的江村,小楼一角,雨声正酣,从窗外望去,朦朦胧胧,有如张着纱幕,远山巅水墨画似的逐渐融化,终于跟雨云融合作一处。我又记起故乡的乌篷船,夜雨渐渐地敲着竹篷,船头水声汩汩。─—可是一睁眼我却看见了灰色的壁,灰色的窗,狭窄的斗室。
谁家的无线电,正在起劲地唱着。─—像是揶揄。
气压低得叫人窒息,黄梅季特有的感觉,仿佛一个触着蛛网的飞虫,身心都紧贴在那粘性的丝缕上。推开半闭的窗,雨丝就悄悄地飞进来,扑到脸上,送来一点并不愉快的凉意。
蚁群排着整齐的阵列,在窗下的墙上斜斜地画了一条黑线,从容地爬行,玲珑的触角频频摇动,探索途径。这可怜的远征队,是为了一星半粒的食粮,或是地下的巢穴也为淫雨所浸没了?刚爬到窗根上,却被一片小小的积水所阻,彷徨一阵,行列便折向下面,成了一个犄角。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雨脚忽然收了。厚重的云堆慢慢移动,漏出一角石青的天,洒下一片炙人的阳光。是羞于照临这不洁的都市吗?有如一个娇怯的姑娘,刚探出头就又下了窗帘。于是留下了阴黯─—仿佛比先前更浓的阴黯。且多了一种湿腻的燠热,使人烦躁。
雨又急骤地落下,忽然又停了。
傍晚倚窗。新晴的天,西边红得出奇。我忧郁地记起乡间老农的传说:这是“大水红”,预告着水灾的。
满地积水,将一条街化装成一道河,只是中间浮着狭窄的河床。这虽是江南,而我们所缺少的正是一滴足以润泽灵魂的甘泉,有如置身戈壁;眼前的一片汪洋,就得到了许多孩子的喜爱,他们跣着双脚,撩起裤管,正涉着水往来嬉戏。
公共汽车如大鲸鱼,泅过时卷起一带白浪,纷飞的珠沫,还有清澈可听的激响的水声,孩子们的哄笑送它逐渐远去。黄包车渡船似地来往,载渡一些为衣冠所束缚而不愿意裸露腿脚的行人;而一边却另有一群苦力,身体倾斜,用他们酱色的臂膀,在推动着一辆为积渚所困的雪亮的病车,这意外的出卖劳力的机会!
一个赤膊者伫立在人行道边,用风景欣赏家似的姿态静静地看着这奇异的水景,看了一阵,就解下颈上乌黑的毛巾,蹲在水里洗起脸来。另一个少年却用双手掬起水来喝着。人世间的一切,对他们仿佛都是恩惠。
可是我想起了早上从新闻纸上得到的一个印象,─—那是一个关于雨的故事。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战争夺去了亲人,留着他孤单的一个,开始流浪生活。他辗转飘泊到这五百万人口的城市,贩卖糖果。可是生活程度跟着季候的热度飞升,几天的淫雨又困阻着谋生的路,仅有的本钱经不住几天坐吃,空空的双手,空空的肚子,生计成了严重的威胁。在崎岖多歧的人生路上,他选取了最难走然而最近便的一条,一脚越过了生的王国,跨进了死的门阈。
年轻的灵魂淹没在一片水里。─—生命的怯弱呢,雨的残酷呢?……
晚间,有撩人的月色。云鳞在蓝空上堆出疏落有致的图案。
积水似乎浅一点了,人行道上已经可以行人,只偶有汽车从水中驶过,还受着浪花的侵蚀。
从未有过的宁静。风吹起一街涟漪,迎月光闪耀着银色,远处的微波摇动街灯的倒影。是这样奇异的幻觉的水国风光,缺少的只是几只画舫,一串歌声了。
转过街角,我解放了几天来拘羁的脚步。
很少行路人,除了我前面的两个:一个挟着蓝花布的破棉被,一个拿了席子和扫帚。是找寻什么的?他们低着头一边走一边就四处察看,沉默如同一块顽石镇在他们身上。到一处比较干燥的地方,他们停步了,一个用扫帚轻轻扫了几下,就在地上摊开了卷着的席子;另一个也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