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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分钟以前,母亲还不完全相信,她的女儿要只身投进这个巨大、崩裂的世界,但是她知道,女儿留下来有危险,现在既然有好心人,又有大人陪着,现在一切就都决定了。
“可是,托里亚,你通知瓦丽雅·费拉托娃了吗?”邬丽亚声调坚决地说,“你是知道的,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不能不带她去。”
阿纳托里的脸上露出十分苦恼的神情,他既不能够,也不想掩饰这种苦恼。
“马不是我的,而且已经有我们四个人……我简直不知道……”他一筹莫展地说。
“但是把她丢下我一个人走是不行的,你明白吗?”
“马当然很有气力,不过到底是五个人啊……”
“好吧,托里亚,谢谢你的一切……你们走吧,我跟瓦丽雅一起走……我们可以步行。”邬丽亚坚决地说,“再见了!”
“天哪,怎么能步行,我的女儿!我已经给你把全部衣服和内衣都放在一只箱子里,还有铺盖呢?……”母亲像孩子那样用拳头揩着脸,大声哭起来。
邬丽亚对朋友的高尚的友谊,不仅没有使阿纳托里感到惊奇,他反而觉得这是非常自然的。要是邬丽亚不这样做,那才会令人惊奇呢,因此他并没有生气,也没有露出不耐烦的样子;他只是在寻找解决的办法。
“你至少该去问她一声!”他叫了起来,“也许她已经走了,也许她根本不打算离开,她究竟不是团员啊!”
“我去找她。”玛特辽娜·萨维里耶芙娜突然精神抖擞起来,她简直是在不自量力了。
“妈,您去躺着吧,一切都由我自己来!”邬丽亚生气地说。
“托里亚!你们快好了吗?”维克多·彼得罗夫在上面,在波波夫家里用响亮有力的嗓子喊道。
“他们的马挺棒,那是不成问题的。大不了我们轮流跟着马车跑。”阿纳托里一面考虑,一面在自言自语。
但是邬丽亚无需去找瓦丽雅。她们母女刚走上自家的台阶,就看见她们一家人围着瓦丽雅,站在台阶同边屋、厨房和牛棚中间。瓦丽雅显得瘦了,连她的晒得黑黑的脸都显得苍白了。
“瓦丽雅,去收拾收拾。有马,我们可以说服他们把我们俩都带走!”邬丽亚急急地说。
“等一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瓦丽雅抓住了她的手。
她们退到门边。
“邬丽亚!”瓦丽雅直望着她说。她那双隔得很宽的浅色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痛苦。“邬丽亚!我哪儿都不去,我……邬丽亚!”她感情激动地说,“你是个不平凡的人,是的,是的,你身上有一股强烈的、巨大的力量,你什么都能做,我妈说得对——上帝给了你一双翅膀……邬丽亚,你是我在世界上的幸福,”瓦丽雅怀着热爱说,“我在世界上最大的幸福,就是你,但是我……我不跟你走。我是个最平凡的人,我知道这一点,我总是梦想着最平凡的事儿……你看,我想等我毕了业,就去工作,将来遇到一个善良的好人,我就跟他结婚,我要有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们将要过着快乐而平凡的生活,别的我什么都不想。邬丽亚,我不会斗争,我不敢单身到外边去……是的,我知道,现在我的这些梦想都破灭了,但是我妈年纪大了,我没有做过伤害别人的事,我是个不受注意的人,所以我打算留下来……请你原谅我……”
瓦丽雅说着就用她一直团在手里的小手帕捂着嘴哭起来。邬丽亚猛地抱住她,搂得紧紧地,自己也伏在她的非常熟悉可爱的、亚麻色头发散发着香味的头上,哭起来。
她们从小就是好朋友,一起念书,一同升级,互相分享最初的少女的欢乐、忧愁和秘密。邬丽亚生性沉默,只有在特殊的精神状态下才肯吐露自己的心事;瓦丽雅的思想感情虽然并不总能理解邬丽亚的倾诉,却总是把一切一切都告诉她。其实年轻人哪里会顾到什么相互了解呢?彼此信任、可以无话不谈,这就是欢乐。哪知道,她们竟是完全不同的……但是,在她们的温柔的、神圣的少女的友情后面有过这么多晴朗明媚的日子,所以别离的痛苦使她们心碎。
瓦丽雅觉得,她此刻是在放弃自己生活中一件最重要、最光明的东西,今后的前途就是非常暗淡、非常渺茫可怕的了。
邬丽亚却感到,她要失去她在幸福的时刻或是精神最苦闷的时刻唯一可以推心置腹的人。她并不介意朋友是否了解她,她只知道,她永远可以在瓦丽雅心里找到感情的共鸣——善良和顺从、爱和单纯是同情的共鸣。邬丽亚哭,是因为这是她童年的结束,她要成为大人,她要走进世界,而且是只身前往。
现在她才记起,瓦丽雅把她头上的百合花拔掉、扔在地上的事。现在她才明白,瓦丽雅为什么要这样做。在这种人心惶惶的时刻,瓦丽雅想到,她的朋友要是头上插着这枝百合花跑到炸毁矿井的地方,会显得多么异样,因此她拔掉了邬丽亚头上的百合花。这表示,她完全不像她所说的那么平凡,她懂得的事情很多。
有一种预感告诉她们:现在她们中间发生的事情,是最后一次了。她们不仅感到,而且知道,在某种特殊的、精神的意义上来说,她们要永别了。因此她们伤心地哭着,并不因为流泪而害羞,也不想忍住泪水。
在这些岁月里不知流了多少眼泪——不仅落在顿涅茨的土地上,也落在所有被破坏、被焚烧和血流成河的苏维埃土地上。这些眼泪里面有的是无力、恐惧、直接的难忍的肉体痛苦的眼泪。但是也有多少崇高的、神圣的、高贵的——人类从未流过的最神圣、最高贵的眼泪啊!
一辆车身长长的农村大车,由两匹枣红色的好马拉着,咕隆隆地向门口驶过来。车子是用大货车改装的,装着向外倾斜的木栅栏,车上堆满了包裹箱箧。赶车的是一个块头很大的中年人,他生得粗眉大眼,满脸是肉,身穿军便服,头戴皮制帽。邬丽亚看到车子过来,就放开朋友,用小枕头般狭长的手掌擦掉眼泪,脸上又恢复了原来的表情。
“别了,瓦丽雅……”
“别了,邬丽亚。”瓦丽雅失声痛哭了。
她们吻别了。
大车在门口停下。车子后面出现了阿纳托里的母亲塔伊西雅·普罗柯菲耶芙娜——一个高大健壮、肤色洁白、眼睛和头发都是浅色的哥萨克妇人,——和他的妹妹娜塔莎。她们都跑得面孔通红、满头大汗,眼睛也是哭过的。阿纳托里的父亲从宣战之后就上了前线。
阿纳托里已经坐在车上,他旁边是深色头发、样子可爱的维克多。维克多穿着胸口敞开的汗衫,手里拿着用什么软东西裹着、又用绳子捆着的吉他,大胆的、孩子气的眼睛里露出忧伤的神色。
邬丽亚转过身子,像木头人似的迎着亲人走过去。她的箱子、包袱和头巾都已经拿出来了。矮小年老、有着大野鸟般的黑眼睛的母亲,急急向她跑过来。
“妈妈!”邬丽亚说。
母亲把两只干瘦的小手一拍,就昏倒了。
第05章
自从民族大迁徙①以来,顿涅茨草原还不曾见过像一九四二年七月这些日子里那样的大队人马的移动——
①指公元最初几个世纪欧洲斯拉夫人、日耳曼人等的大迁徙。
在烈日下的公路上、土路上或是草原上,满眼都是带着辎重车、炮队和坦克的撤退的红军部队,保育院和幼儿园的孩子们,畜群,卡车正蒙北宋张载著。计九卷十七篇。包括《太和》、《参,以及逃难的人们。逃难的人们有时排成队列,有时分散,他们推着小车,上面堆着物件,孩子们就坐在包袱上面。
他们走过的时候践踏着快要成熟或是已经成熟的庄稼。无论是践踏庄稼的人也好,播种庄稼的人也好,谁都不再爱惜这些庄稼了。这些庄稼已经成为无主之物:留下来也是落到德国人手里。集体农庄和国营农场的土豆地和菜园里,谁爱进去谁就进去。逃难的人们挖出土豆,放在用麦秸或是篱笆燃起的篝火的余烬里烤来吃。步行和乘车的人,个个手里都拿着黄瓜、西红柿、一块一块流着汁水的西瓜或是甜瓜。草原上尘土漫天,望着太阳都不用眨眼。
一个像一粒砂子似的被卷入撤退洪流的人,他反映他的内心活动远远超过他反映周围发生的事件;因此,他的表面看法认为是偶然的、无意义的事,实际上却是由复杂的、有组织的、按照千百个大大小小人物的意志而行动的国家战争机构所调度的庞大的人群和物资的规模空前的移动。
在迫不得已的匆促的撤退中往往如此,除了大批军队与居民的虽然困难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