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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叹了一口气,说:“陈生,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能老想着杨秀。她死了比你享福,她不管吃不管喝,只是一个睡,你不能老让她缠着你。”陈生抬了一下眼皮,轻轻“唔”了一声。
“你就别给她编那些东西了,她在那儿该使的该用的缺不了。你该为自己想想,你都过四十的人了,家里还没个暖被窝做饭的,你就不想再找一个?我们都帮你打听着,有合适的就给你牵个线。你自己也要积极点,到外面做工时碰到中意的就献点殷勤。”陈生又抬了一下眼皮,轻轻“唔”了一声。
这时王来喜的小儿子小回挎着半篮豆角回来了。他穿着双露着脚趾的鞋,见到陈生就扮鬼脸,说:“陈生,我问问你,你那年进城告状是怎么告输的?他们是怎么把你给撵回来的?”陈生抬起头,刚要说什么,王来喜的女人就光着一双大脚站起来,她喝斥小回:“怎么摘了半篮就回来了?再去把它给摘满,越学越懒了!”小回龇了一下牙,说:“我渴了,回来喝口水还不行么?”“你不是带水了吗?”“我喝光了,这天多热呀,那点水哪够我喝!”小回理直气壮地回屋舀水喝去了。
陈生说:“你看你们家,没一个人是闲着的。孩子们天天都在地里干活,你还不知足,让他们一个个累死你就高兴么?孩子口渴了,回来喝口水你还说他,我真是不想再进你家的门了。”王来喜的女人并不恼,她淡淡地说:“陈生,孩子不能惯,他们从小干活就投机取巧,长大了哪能有力量顶起门户过日子?”陈生却按他的思路继续说下去:“就说你们家的马吧,一到冬天它就被套上爬犁上山让人给耍。你说我就是闹不明白,人怎么还要花钱玩!那些人穿得花里胡哨的,看着就不顺眼!马在雪地上一跑就是几个钟头,累得一身的汗气,挂着满身的白霜,可那些来玩的人坐在爬犁上还又笑又唱的!”陈生越说越气,他的胸脯不由剧烈地起伏着。
“还不是为了挣游人的几个钱。”王来喜的女人抽了一下鼻涕说,“大冬天的,来喜也陪着马跑来跑去的,他也是五十岁的人了,容易吗?”“那马还有个不淌泪?”陈生说完,又一顿头“咦”了一声。
小回喝完了水,他走向院子。他的汗褂已经湿透了。他见了陈生仍是一副挤眉弄眼的样子,怂恿他回答他刚才提出的问题。陈生领会了他的意图,不忍心让小回失望,就说:“我那年进城告状,还不是因为那个运动会?老天爷不长眼,那年冬天没雪,急得那些人跟猴子一样上蹿下跳。结果呢,花钱买雪往山上背,铺了薄薄的一层还让西北风一夜给刮没影了。结果又去别处弄雪雇人往山上背,足足花了好几十万块钱。你说为了玩就花好几十万块钱,这世道是不是就不像话了?这些钱能给多少得病的人开刀?!我就告他们去了!”陈生用巴掌拍了一下地,抬高了嗓音说。不过他把鸡屎拍在了掌心里,他也不在乎,就势往裤子上一蹭,气咻咻地说:“人要是不玩也死不了,要是得了病没钱开刀就得等死。他们只看重那些活蹦乱跳的人,却不管要死的人,这像话么?!”陈生越说越激动,他的身子扭来扭去的,一双鞋已经从他屁股底下滑了出来。
“就是,这些人该告!”小回添油加醋地挥舞着胳膊说,“不过怎么就告输了呢?”“他们说我脑筋有问题了,你说我的脑筋怎么会有问题呢!”陈生终于被怒火给顶得站了起来,他跺着脚说,“那年咱镇上来个挑着担子卖鸭梨的,他卖六毛钱一斤。我给杨秀买了四斤梨,这就是两块四毛钱,我给他五块钱,可他偏偏找给我两块八,多找了两毛,我还给他,他还生气,还教训我,说他虽是个卖梨的,但不要别人施舍。我就问他四乘六等于多少。”陈生拍了一下大腿说,“他还理直气壮地告诉我,四乘六不是等于二十二么?你小时候不好好念书,连这么简单的账都算不明白!”小回便笑得身体像波浪一样起伏着,王来喜的女人也笑得拿不稳手中的活了。
陈生用手轰了一下朝他飞来的一只绿头苍蝇,接着说:“你说我的脑筋怎么能有问题呢?我不糊涂,什么事心里都有谱儿!”“那你告状时是怎么跟城里的官官说的?”小回问。
“我先说让他们赔我媳妇,他们就问我为什么?我就说杨秀得了重病,因为没钱,住不起院,开不起刀,只能在家硬挺着,就把一个大活人给挺死了。你们有张罗运动会的那些钱,能给多少个人开刀,杨秀就死不了了。后来他们就笑,笑得一个个像摊稀泥一样,再后来、后来———”陈生嗫嚅着,脑门开始冒汗,他结结巴巴地说,“他们、就、就说为了、这个玩,城里的马路、都、都加宽了,还有、还有……反正、是不能、不玩的,然后,然后……”小回恶作剧地说:“然后他们不就是问了你的名字,又问你在哪儿住,给咱们镇子打了电话,派人领你回来,说你疯了,是不是?”“小回!”王来喜的女人正言厉色道,“快滚回地里干活去,怎么学得这么油嘴滑舌的?”小回仍嫌没把陈生逗过瘾,接着说:“谁说杨秀死了?你不是天天都在大中午时给她编东西吗?”陈生歪着脖子,眼睛直直地看着什么地方,双手空空垂着,这回不仅额头流汗,鼻涕也出来了,他哆嗦着嘴唇,说:“就是,我得回家了,给杨秀的缝纫机还没造完呢———”陈生说着移动脚步,可他前进的方向不是门,而是篱笆,他被挡住去路,他自言自语着:“这是怎么了?”这边王来喜的女人已经把陈生坐过的那双鞋捡在手中,当做手榴弹投向小回。一只打在他胸脯上,小回颔了一下胸;未等胸再挺直,第二只鞋又打在他右耳上,那右耳就像大公鸡的冠子一样腾地红了。小回急了,他疼得跳了起来,带着哭腔说:“别人都逗陈生,我逗逗怎么就不行了?”
“你这个没大没小、伤天害理的东西!”女人光着大脚板,噼里啪啦地朝小回冲过来。小回想到挨揍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就逃之夭夭。走时连篮子也没带,他是否还会去摘豆角,只有追随着他的阳光才会知道了。
陈生被王来喜的女人给领到门外,女人急得连鞋也没顾上穿,她哄孩子一般地对陈生说:“你别急,等等我回去穿上鞋,我送你回家。小回晚上回来时我揍他!”陈生甩了一下手说:“我知道家,眼睛也好使,不会走到河里去,你送我干什么?你的辣椒不是还没穿完么?还有你们家的马,一会儿它回来再淌泪怎么办?你这么多的事,还要送我,我又不是小孩子……”陈生唠叨着,放开脚步往回走。王来喜的女人一看他走的还是路,就叹了口气,由他去了。
陈生的晚饭是在付玉成家吃的。是油煎的土豆饼,陈生足足吃了六张,吃出一串叽里咕噜的屁来,惹得付玉成的三个丫头嘻嘻地笑。付玉成是个木匠,很瘦,但却娶了个胖老婆,这曾让陈生艳羡不已。然而这个肉乎乎的女人一连气生下了三个丫头,管计划生育的人让她去结扎,吓得付玉成带着老婆去外省的亲戚家躲了半年才回来。回来时女人的肚子又鼓了,第二年开春时倒是生下个男孩,不过是个畸形儿,头比正常婴儿大三倍,胳膊和腿却很细,整天躺在炕上咿咿呀呀地叫,除了吃喝拉撒睡,什么都不懂,都三岁的孩子了,连爸妈都不会叫,愁得付玉成白了头,而他的老婆则瘦了很多。他们再也不敢继续要孩子了,怕老天跟他们家做对,再送给他们一个累赘。别人都叫这孩子“付大头”。陈生很喜欢逗弄他,他也认得陈生,一见陈生来了,嘴角就流涎水,因少见阳光而格外白嫩的小手就做出抓挠的样子,陈生就会用自己的袖子把付大头的涎水揩干,俯身吧吧地亲他的脸蛋。
付大头眼睛很圆,头上的几撮茸茸的黄毛还是从胎里带来的,他不再长头发。他的三个姐姐很喜欢他,平时老搔他的胳肢窝,虽然他没什么反应。她们还争着给他喂饭和洗脚,全然把他当成了个卡通玩具。不过轮到他把屎拉在炕上,三个姐姐都捂着鼻子跑了,处理此类事的永远都是付大头的妈妈。她常常是一边擦屎一边擦自己的眼泪,有时就把屎弄到眼角上了,招得苍蝇往那儿飞。镇上的小孩子都知道付大头是个畸形儿,所以开始时都喜欢来付玉成家看这孩子,完全把他当怪物打量,付玉成就不高兴,每天早早就关门闭户。孩子们在家长的教育下也觉得老去看付大头会使付家的人难受,于是就都不去了。但陈生是可以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