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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和母亲连同一顿午饭在等待我。屋檐下被遮挡了的拥挤的阳光缩在墙坯上,泛着一块一块油亮的光泽。我带着某种根深蒂固的陌生感惴惴地坐在饭桌旁,小心地拿起一双筷子和一只饭碗。我抬头看了一下母亲,发现她正疲惫而温情地冲我点头,我的心底里猛然间涌起一股无边的潮湿的像眼泪一样的激情。
春天就在屋里屋外竖着或者躺着,它的身体绿得明滑鲜艳。山丁子树芽中的那种绿嫩让人牙疼,而草甸子上整整齐齐的像密密实实的丝绒地毯的绿又给人一种抽筋断骨的感觉。在这种时候哪怕是一只羊走进草丛,你开始觉得羊是白的,但它在草丛里活动久了,你就眼花缭乱了,羊仿佛也因沾染了满天春色而变成绿的了,你会心惊肉跳地以为羊丢了呢。
我被这里的春天给实在地威慑住了。这个古老的小镇整个被绿色给统治了。这种统治使得草、路边、墙角不得不在它的怀中温温柔柔地开放绿色。绿色无边无际得像绵绵无期的相思。我实在闹不明白春天是在哪里采来了这么非凡的色彩,使我们祖祖辈辈的人为它而发疯,为它而专注地活着。
住在我家东头的邻居是一个寡妇。她的丈夫死于春天最初的日子。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坐在春天腰部的天气中给她的孩子们洗衣服。她头上的孝已经不见了,她的面色看起来并非那种经历了巨大创痛的土黄色,而是一种隐隐的微微的粉红色。她面部最杰出的部位是鼻子,鼻子挺拔高耸,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孤傲的感觉。我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停了停手中的活。她说我比过去长高了,但还是不见长肉,照样一个瘦猴的模样。听她的口气,她好像十分熟悉我的过去。接着她问我是乘船回来的,还是乘车回来的?我说是坐船来的。她便问船长的胡子大不大?我说我不知道哪个人是船长,但我在甲板上看见过一个手持望远镜的大胡子的男人。她笑了笑说那他一定是船长。我问她你认识船长?她摇摇头。
我喜欢和她在一起。她的故事非常多,她能从天上的月亮讲到地上的蛤蟆,从河里的鱼讲到岸上的石头。她还喜欢喝酒,一喝上酒她的鼻尖就炎热起来,那上面缀着大大小小的圆溜溜的汗珠,像天光一样飘飘曳曳地闪烁。她的那个最大的男孩子对她的脸色和笑声好像极为不平。每当她从儿子的脸上看出了厌恶她的表情,她便以哭声来拯救自己。她的哭声像歌声一样婉转悠扬,那里面夹杂着一句半句的哭诉,像配乐诗朗诵一样,我常常听得笑出声来。她是一个力气很大的女人,母亲淘米的声音是沙沙的,而她淘米的声音却是哗啦啦的,她的手劲仿佛要把米给碾碎了。她对春天有着一种原始的由衷的热爱,她喜欢这个季节馈赠于她的全部野菜。
我喜欢吃野菜源自她,她能辨认出几十种能吃的野菜。母亲一贯认为那是穷人吃的东西,所以我们家的饭桌敞向菜园,而她家的饭桌却大大地开向田野。她从田野上撷取那些野菜养育她的孩子们,使孩子们长得生龙活虎,果然个个都有一身穷人的力气。而她的菜园里的青菜却因此而被冷落。她生就一副优质的牙齿,洁白而匀称,她吃起野菜来有声有色的。
如今我回忆起野菜就像刚刚听完一场交响乐,心中的情绪仍然停留在某一乐章的旋律之中。野菜以无与伦比的妖冶的美态永久地令我销魂。它身上散发着的气息是一顶年岁已久的情人的草帽的沉香,它的姿容是春天在太阳底下最强烈的一次绚烂的曝光,它的眼睛是春天最美丽的泪水。它的落落寡合,独立不羁,处于山野的野性风味像夏日的窗口一样永远地为我所眷恋。
我跟着她学会了辨认野菜。田间地头上油亮、光滑而瘦削着的是艾蒿,在水泡子边的塔头墩上长着的小树形态的是鸭子嘴,生长在松树林地上的有一掐茎杆就冒出白浆的三叶菜和形如棕榈的野鸡膀子,专爱拣洼地繁衍自己的是水芹菜,喜欢一片片站在春天黄昏中戴着漂亮的绿色公主帽的是猫爪子菜,通身长满白色细茸毛的是老桑芹……
我们的小镇像一只古色古香的坛子一样封存着许多逝去的春天的沉香。你如果把它打开,会看到许多融化为深红色的散发着吓人幽香的花泥,它们是许多古老的春天的永恒的叹息。这悠久的叹息像圣诞节的雪花一样总让人产生一种幻觉——春天该安排在哪一个日子。
那个寡妇的淘米声又像牛车一样吱扭扭地走向我的耳畔,我惦记着她竹筐里没吃完的那些野菜,所以就飞快地投奔她家的院子。她告诉我,晚饭之后她要把母猪赶出去配种,所以她现在要把晚饭弄得简单些,野菜不打算吃了,去下屋的缸里捞一些咸菜拌拌吃。我失落地说:“不吃野菜就不吃吧,可是我想去看给母猪配种。”
“小女孩家家的,不要去了。”她说。
“配种不好看吗?”我惴惴地问。
“难看——难看极了!”她忽然间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得我有些发毛,她兴奋得难以自持地又说,“好看。”
我实在不明白她何以这么神经质地颠三倒四地说胡话,想必配种是一件极有意思的事吧。所以晚饭的炊烟将熄的时候我一听见她吆喝母猪出栏的声音就扔了饭碗猴急地跟着她走。她赶着那头情绪亢奋的白猪,在前面忽东忽西地走着,我和她的几个孩子则像跟屁虫一样紧紧尾随着。路过很多人家门口的时候偶尔见一两个人的影子闪一下,影子绝不说话,似乎都懂得一个寡妇在这时候赶一头母猪出去做什么。等到天色灰蒙蒙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了我想看到的奥妙,一头黑猪与一头白猪相碰撞的剪影。白猪像一块风化了亿万年的坚硬的花岗岩底座,在它的上面屹立着一座黑色的山峰,看起来奇峰突起。
当我们赶着母猪回来时星星已经先后出现了。母猪走得很慢,样子显得很疲倦。女主人说到了腊月有雪的时候,它就会生下一窝猪崽来。我听见这话的时候觉得很累,觉得跑了一次冤枉路,并没有看到什么特别让人醒神的事情。她见我不语,便又捡起那些陈芝麻烂谷子般的老话题,问我回来坐的是否是船,我恹恹地答“船”。又问船长的胡子果真大么,我又软软而无力地答“大”。走到她家院子的时候母亲早就等候在那儿了。她温和地告诉我说家里的舅舅来了,要我回去让舅舅看看,然后晚上就寄宿到寡妇家,因为家里睡不下。寡妇爽快地答应了母亲的要求,封上猪栏,不再说什么。
和舅舅见过面后我贪吃了一些米花糖,然后母亲就把我送到她家。我去的时候炕上的她的孩子都已睡熟,惟独她还半醒着。她安顿我睡在她旁边,我听不见外面的风声,似乎心里在害怕着什么。很晚很晚,才感觉到瞌睡无声无息地落下了。因为奇异的宁静,所以一切似乎都是空空荡荡的。但没有多久一种奇怪的声音就使空荡荡的宁静奇妙地变动起来。我仿佛听见两只鸟喁喁私语的声音,声音听起来亲切踏实。我在朦胧中吃力地睁开双眼,恍惚看见一个瘦瘦的刀条形的脸像鬼一样狰狞可怖,沉重的呼吸声和滞浊的汗昧使人怀疑半夜之间屋子里钻进来一只吃人的野兽。我睡意全消,一动不动地躺着,听着这让我感到莫名的呼吸声渐渐息下去,我的眼泪把自己的脸给烫着了。
许久许久的沉寂消失后,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的声音小心地响了起来,我看见一个人从炕上悄悄地屏着呼吸走到地下。窗帘挡着迷乱的月光,可半掩的门泄漏进的那一小片宁静的泛着乳色光泽的亮光却使我清楚地看见了一个人的脚丫。他光着脚丫,像小偷一样谨慎而熟练地走出屋门,轻轻将门带上,然后他裹挟着一身热情消逝了。我很快听见草场方向传来几声狗吠,我明白那个偷情的人是草场上的更倌。更倌的刀条脸像一面白色的小旗一样一直惨淡地竖立在那个春末的夜晚。
第二日清晨我醒来后寡妇早已起来了,我下地的时候她正在灶间忙活做饭。我冷冷地瞅了她一眼,然后飞快地逃掉了。从那天起,我再也不愿意和父母同住一间房子。就这样,春天不知不觉地疲倦了,野菜渐渐长成粗壮的植物,我的脚丫始终在春天正在光顾的这个小镇的每一寸土地上缓缓地踏着。我开始讨厌这个寡妇,直到她的两个孩子相继在一个月内因暴病猝死,所有小镇的女人都为她的命运哭泣不已的时候,我才重新思念已逝的春天中她留给我的一些好感。后来那个在草场当更倌的男人死了,我见她神情黯然地看着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