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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为什么要选择白夜来临的时刻回家,我至今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也许他们把白夜当成了一种节日,他们要赶在这个时候回来庆祝一下吧。但这个时候我妈妈和我小姨都不会回来,她们离我姥姥实在还很遥远。所以房子里的笑声常常勾起我对妈妈的回忆,那时候心里就有些发酸——大概那是最初的感伤吧。
在这些姨和舅当中,我最喜欢我二姨。她是六个姊妹中性格最为开朗而且长得也非常漂亮的一个。我记忆中的她是鹅蛋脸,一双眼睛像牛郎织女星一样散发着与众不同的光彩,她的下巴的左方靠近嘴角的地方有一颗黑痣。她很能干,洗衣、做饭、裁剪、缝纫,样样都拿得起。她一回来总喜欢逗我玩,因为她没有孩子——至今仍然没有亲生的孩子。她离姥姥家比较近,所以也是回来得最勤的。我刚来的时候,母亲和我姥姥一直有让我给她当女儿的共同愿望。因为我上有姐姐,下有弟弟,我们家庭中不要我也可称得上儿女双全。母亲把我留在姥姥家后回家的第二天晚上,我二姨就带着许多糖果来看我了。她一进了院子我们就听到她的笑声和狗对她的欢迎声了。她进了房屋后像找宝一样寻找我,她称我为“小大人”。
“小大人,你过来,让二姨亲亲。”
我犹豫的时候,姥姥已经像推磨一样地把我推到二姨面前,二姨就抱着我的头像啃萝卜一样地清脆地亲我的脸。每次我都会感觉到她头发里的香味。她喜欢洗头,而且不用香皂,只喜好清水,但清水不知怎么的就单单给她的头发里留下了香味。所以在以后的生活中几乎不是她的热情和亲昵吸引我走向她,而纯粹是因为她头发里那种梦呓般的香味。
“小大人,二姨背你上俺家去睡缎子被。”
“我不去。”我说,“缎子被有啥好睡的。”
“滑溜溜,像电光一样,它能给你挠痒痒。”二姨说。
于是那天晚上我就被二姨带去睡她的缎子被了,长大以后我才知道那是她想就此收留了我的一个动机。二姨没有说谎,那个晚上我的确睡上了一床湖绿色的缎子被,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被面上有十几只牡丹的刺绣图案和十几只金色的小鸟。那些小鸟都有着夸张的翅膀,使人想到它们是一群可以飞进月亮的鸟儿。可我不知怎么的却很害怕我二姨夫,而且至今见他时仍有些惴惴的。他是做边防工作的,喜欢喝酒、打猎、捕鱼、冒险,还喜欢二姨的那颗黑痣。他看起来有些凶,别人都叫他“大阴天”。任何顽皮的孩子一见了他都有一种本能的害怕。我姥姥一直认为我二姨没有孩子是因为他面相不善,但他的心肠却很热。那天晚上睡下去不久,我被一阵鼾声扰醒——二姨夫的鼾声像虎啸一样嚣张。我突然意识到妈妈离我远去后,二姨可能就要收留我了。我想到了“后妈”这个字眼,心里就极其恐怖。我掀开被子,光着脚丫下了炕。房子里漆黑一片,我站在冰凉的地上无论如何也用脚踏不到我的鞋子,我就蹲下来用手摸。我先摸到了几只大鞋和我的一只小鞋,我把小鞋用一只手提着,然后再用另一只手去摸,结果老是摸到那些大鞋,我的那一只小鞋仿佛被老鼠给偷跑了。我摸得失去了勇气和信心,我真想把灯打开或者把窗帘撩开借一下光亮,可是我却担心这样做会弄醒了二姨他们,我就不知所措地哭了。我的哭声一响灯就亮了,二姨从被窝里爬出来将我抱到炕上,问我:“小大人,你怎么睡到地上了?”
“我不想在这里睡。”我哭着,“我要回姥姥家。”
“今天晚上不行了,太黑了,外面有大马猴,等天亮了再送你回。”
“不,我要姥姥。”我仍然哭。
“你别啰嗦了,我们把她送回去吧。”二姨夫翻身起来,飞快地穿上裤子,二姨也飞快地给她自己穿上衣服,然后他们关上屋门,送我回姥姥家。
我仍然犯罪似的深刻地记忆着那个夜晚,我趴在二姨夫背上,由他背着我,二姨跟在后面打着手电,那天没有月亮。我们走过许多田地和房屋,脚步声引起许多狗连绵不断的叫声。一段一段的小路互相衔接着,弯弯曲曲地通向姥姥家,那条路好像很长很长。我们到达姥姥家大门口的时候,我已经闻到了二姨夫身上散发出的热乎乎的汗味了,他显然因为背我而累得精疲力竭,一路上他和二姨没有任何一句话,二姨和他也没有任何一句话。我姥姥被唤醒后起来开门,一见他们送我回来,心下一酸,忍不住叹息着说:
“这么不省心的孩子,唉,谁稀罕呢?”
“到底不是亲生的啊。”我二姨这时候忽然很绝望地说出这句话,然后她放声大哭起来,我姥姥也跟着哭起来,直哭到我也跟着哭起来的时候她们才罢休。
我现在一想起这件事情心中就极不安宁,我太任性了,假如时光可以倒流,我多希望我能重新回到二姨的房子,和她一起睡一夜,闻闻她头发里的香味,可惜这一切已经过去了。现在二姨已经收养了两个孩子,都是女孩,一个如我一般的年龄,听说快要出嫁了,与二姨处得还好,另一个女孩还很小,大约今年才是上学的年龄吧。二姨辛辛苦苦地操持着这个家,从她最近寄来的照片看,她显得苍老了,但是笑容却依旧宁静。
那一年的白夜和每一年的白夜一样,姥姥的这些孩子像南归的燕子一样纷纷飞回他们的旧巢。这时候菜园里各色菜蔬已经全部下来了,我们的饭桌上每天都有好几盘的炒青菜可以吃。二姨用荤油炖的豆角简直要把人的嘴都香歪了,而生葱、小辣椒和西红柿汇集在一起的凉拌菜更是美妙异常,这个时候如果还有一个土豆汤,汤上面漂着一层浓绿的韭菜,那可真要把人的肚皮都撑破。二姨这个时候做的饭菜就把整整一个家族的人都弄得饱嗝连天,我和表弟、表妹们常常在笑声中像过年放爆竹一样地放屁。
但是二姨偶尔也有不做饭的时候,不做饭的时候二姨就是病了。一天晚饭即将开始的时候,我姥姥吩咐我去喊二姨回屋吃饭。我出了房子就大声地召唤“二姨二姨”,我听见答应声从菜园深处传来,我就走入菜园,一直走到尽头的厕所。我看见二姨蹲在那里面,脸上有一种苦相,她看见我喊我“小大人”的时候脸上的肌肉似乎是痉挛的。我告诉她要吃饭了。然后我问她今天为什么不做饭?她说她病了。“你病在哪里?”我问她。“在这儿。”二姨从厕所里站起来,我看见她腿间落下一条鲜红的东西,宛如落霞。“血!”我惊叫,“二姨你怎么出血了?”“还不是让你这个‘小大人’给气的,你以后不要再气二姨了,你一气二姨,二姨就要出血。”“疼吗?”我问她。“疼死了。”二姨说。
这么重要的情况难道我姥姥不知道吗?二姨病成这个样子我们谁还想吃饭?我听完后一边哭一边跑着穿过菜园,当我从菜园中猝不及防地跑出来时,正与在院子中觅食的小鸡雏相遇,我的一只脚踩死了一个柔软的小生命,可我顾不上这些了,我跑回房屋,姥姥正往饭桌上端菜。我抓着她的围裙切切地说:“姥姥你快去看看吧,我二姨出血了,她要被疼死了!”
姥姥和围在饭桌旁的亲戚们像被捣了老窝的蜜蜂一样一轰而起,纷纷跑出房屋,这时候我二姨却从容地从菜园迎着我们走来。
尽管这是一场虚惊,但当时我的确被吓了一跳,而且这种恐惧一直像阴魂一样萦绕着我,我惧怕血。我十五岁的那年夏天,当我看到第一缕生命的流泉从我体内鲜红地流出来时,我的眼前马上闪现出二姨脸上的痛苦的表情,那种痛苦不知是什么时候已经注入我的生命,我感到异常疼痛。我现在才悟到我的痛苦源自我二姨,她当年的表情留给我的印象像刀斧凿过的痕迹一样清晰,我无法逃脱疼痛的笼罩了,但我并不为此忧伤,因为它叫我永远真实地记忆着一个人,记忆着一个女人在这块土地上所有的痛苦和怅惘。
白夜的高潮应该算做极光的出现。我长这么大只遇见过一次。那是白夜初来时,我和姥姥去黑龙江边刷鞋子。当我们刚把大大小小、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鞋子用石头拴住,浸入江水中时,猛然间觉得天一下子变得暗红起来,太阳不见了,江水闪现着红铜色的金属般的光泽。姥姥吃惊了一下,然后她低声说:“来了极光了!”我们就一起朝岸上跑去。我钻进岸上的黄豆地里,像一只红狐狸一样藏在里面。我听不见任何声音,所有的鸟似乎都消失了。那时我并不觉得那是一种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