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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深的了。头顶的星星离他仿佛越来越远了。天灶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寒冷的空气,因为他怕体内不断升腾的热气会把他烧焦。他很想哼一首儿歌,可他一首歌词也回忆不起来,又没有天云那样的禀赋可以随意编词。天灶便哼儿歌的旋律,一边哼一边在院子中旋转着,寂静的夜使旋律变得格外动人,真仿佛是天籁之音环绕着他。天灶突然间被自己感动了,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自己的声音是如此美妙。他为此几乎要落泪了。这时屋门“吱扭”一声响了,跟着响起的是母亲喜悦的声音:“天灶,该你洗了!”
天灶发现父母面色红润,他们的眼神既幸福又羞怯,好像猫刚刚偷吃了美食,有些愧对主人一样。他们不敢看天灶,只是很殷勤地帮助天灶把脏水倒了,然后又清洗干净了澡盆,把清水一瓢瓢地倾倒在澡盆中。
天灶关上屋门,他脱光了衣眼之后,把灯关掉了。他蹑手蹑脚地赤脚走到窗前,轻轻拉开窗帘,然后返身慢慢地进入澡盆。他先进入双足,热水使他激灵了一下,但他很快适应了,他随之慢慢地屈腿坐下,感受着清水在他的胸腹间柔曼地滑过的温存滋味。天灶的头搭在澡盆上方,他能看见窗外的隆隆夜色,能看见这夜色中经久不息的星星。他感觉那星星已经穿过茫茫黑暗飞进他的窗口,落入澡盆中,就像课文中所学过的淡黄色的皂角花一样散发着清香气息,预备着为他除去一年的风尘。天灶觉得这盆清水真是好极了,他从未有过的舒展和畅快。他不再讨厌即将朝他走来的年了,他想除夕夜的时候,他一定要穿着崭新的衣裳,亲手点亮那对红灯笼。还有,再见到肖大伟的时候,他要告诉他,我天灶是用清水洗的澡,而且,星光还特意化成皂角花撒落在了我的那盆清水中了呢。
原始风景
原始风景引子
当我想为那块土地写点什么的时候,我才明白胜任这项事情多么困难。许多的往事和生活像鱼骨一样鲠在喉咙里,使我分外难受——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把它吐掉好还是吞下去好。当我放下笔来,我走在异乡的街头,在黄昏时刻,看着混沌的夕阳下喧闹的市场和如潮的人流,我心底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感。我背离遥远的故土,来到五光十色的大都市,我寻求的究竟是什么?真正的阳光和空气离我的生活越来越远,它们远远地隐居幕后,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我身后的背景,而我则被这背景给推到前台。我站在舞台上,我的面前是庞大的观众,他们等待我表演生存的悲剧或者喜剧。可我那一时刻献给观众的唯有无言的沉默和无边的苍凉。
夜晚坐在桌旁,我感受不到沁人心脾的寒意,风沙像烈马一样奔驰在印满着无数世纪辛酸与耻辱的苍老的屋檐下,树叶和花在风中以不同的姿态竞争生存。我的笔反反复复地写着那些我写不完的故事——厌倦了的故事。我的头发在风中散开,灰尘与暑热同时折磨我的每一根神经。我知道,有雾的天气已经消失在我的童年了,我的头发很难再感染它的清新、凉爽和滋润了。
我十分恐惧那些我熟悉的景色。那些森林、原野、河流、野花、松鼠、小鸟,会有一天远远脱离我的记忆,而真的成为我身后的背景,成为死灭的图案,成为没有声音的语言。那时或许我连哭声也不会有了,一切会在静无声息的死亡中隐遁踪迹,那么,我的声音将奇异地苍老和寒冷。
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他们对寒冷、冰霜的感觉或许已经因为司空见惯而有些麻木了,他们居住的那些古色古香的房屋已经成为人类一个微妙的组成部分。我熟悉的那些人,有的已经死去,有的却还活着。活着的也有正预备着死去的,而他们家族的成员却绿油油地成长起来了。我所熟悉的场景,那些草墩上的野菜,一道道银蛇似的灵巧的小溪,以及公路、桥梁、夏日的河滩、冬日的雪场,却因为久久的远离而变得愈发亲切、愈发清晰了。我知道我的文字只有在这一时刻才变得格外真实和有情。当我看着一架四轮马车辘辘穿过街头,我一直认为它的方向是朝我所向往的那片土地去的,我的笔将跟随它的踪迹,走久远的路,去叙述那些朴素而结实的往事。
上部发生在灰色庄园里的故事
我长大以后回忆生活场景的时候,有一幢房屋的影子就像雪青色的骏马暴露在月光下一样,让我觉得惊人的美丽。那是一幢高大的木刻楞房屋,它像我童年的宫殿一样坚实而神秘地耸立在我的记忆中。
在我的故乡,人们居住的多是这种房屋,大概这与我们毗邻着俄罗斯这个热情奔放的民族有关。整个房屋建筑以粗壮的松木为原料,这些松木经过木匠加工互相咬啮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框子,我们的厨房、厢房就在这框子中大方地格局。房子在外面看上去很普通,也正是这普通显现出了它的坚实和稳固,它的简单而粗犷的构造又呈现出一种天然造化般的魅力。它站在那里,外表糊着厚厚的浅黄色的泥巴,给人以无限的殷实和温暖的感觉。我最初来到世界的时候是投奔它的。它迎接我的时候是在元宵之夜。冬天的日子中,它被雪光和月光映照得十分肃穆,十分华美,十分大气。我一直为自己诞生在这样的房屋中感到荣耀。
在我们那里,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房屋与房屋之间一直存有很大的距离。每一家都拥有一座独立的房屋,成为真正的房屋主人。在房子四周,存在着宽阔的菜园,菜园之外,有可以通向各个方向的小路。你坐在房屋中如果听见远邻的狗叫了,那么你赶快走到院子,一定会望见有人朝你的房屋方向走来,他或许就是来你家做客的。这个时候你完全可以来得及返身进屋去沏一壶茶,待他进来时,你喝住狗的狺叫后引他入屋,他会马上品到飘扬的茶香。
世界在那里显现出它浑厚的广阔性,每一个人的活动区域都非常之大。长大以后,我离开那里,向往我居住的房屋和房屋周围的场景时,心中总是想,是我那时的孱弱幼小感觉它格外之大呢,还是它生就的壮阔包容、融化了我?它就是我梦想中的庄园,现实中的庄园,灰色的庄园。它从早晨过渡到中午,然后再从中午穿过下午,到达傍晚、深入到子夜时分,它每一时刻的风貌都幻化出一片灿烂而朦胧的灰色:日光下的浅灰、月光下的深灰……
我的故事因为这灰色的笼罩,而显得有些忧郁,有些亮堂了。你先看看我们的庄园主吧。
外祖父
他走进我的生活中,我感受到的那张脸永远是忧郁的。他不爱说话,喜欢低头,眼睛老是微微红着,每日必须有酒去醺醺他的嘴巴。我称他为姥爷,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六十多岁了;他身材很高,肩膀也很宽,但衰老还是逼迫他弯下腰。他走路时弓着背,一双奇异的大手像两只大铁锚一样背在身后,使他在走起路来时让人觉得他是在驮着一双手行走。
他是这房屋的建造者,是菜园的开荒者,是我曾祖父的挖墓人。他在我们家中以活人的姿态出现的人群中,地位是至高无上的。
他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我们没有办法饱览了,因为他在年轻的时候从来没有能力和心情去照过相。幸而他活下来了,否则,他连一张遗像都不会留下来。那么,对他年轻时代相貌的揣测,除了去问那些曾经在那一时期熟识他、并且也活下来的人之外,只能凭借自己的想象去体味了。我曾经问过我的姥姥,问我姥爷年轻时是否非常漂亮。她对这个问题总是闪烁其词,有点像当小偷的人遇见了警察的盘问,使人多少怀疑她是否真的伴随过姥爷的青年时代。按我的想象,把他复原到年轻时候,他一定是高大、健壮、智慧、豪侠的一条硬铮铮的汉子。不然,他一生的经历就不至于那么丰富。
我和他的关系在我童年中一直是淡漠的。他从来不抱我,甚至连我的头都不曾摸过一下。他那双异常粗大的手掌是否也揉搓过女人的秀发,我不敢设想。他有些冰冷,可他却和姥姥在一起的共同生活当中创造了六个孩子——活生生的孩子——他多了不起!
如果要追溯他的往事那的确是一件十分让人苦恼的事情。我童年时只是听过他的星星点点的故事,这些故事很少是从他自己口中得知的。长大以后,我开始动笔写作之后,曾经去故乡访问那些阅历丰富的老人。这些老人在见了我之后,几乎都用同样的口吻打发我说:
“还是去问你姥爷吧,他这辈子经历的才多呢!”
我只好望着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