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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文集-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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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方很能干,写作、带孩子、做家务、外出开会、办《今日名流》。她常常头疼,我说她是太累的缘故。她有个宝贝女儿毛妹,方方每次外出回武汉,总不忘给毛妹带回一堆吃的东西。一旦讲起毛妹,方方便满面幸福。

当然,我说的这些都是阳光下的方方。在黑夜,在星光闪烁的时分,我想方方一定有另一种不为朋友所知的情怀,也会有忧伤和惆怅,也会有隐隐的孤独感伴她左右。好在她有一支笔确切地说是电脑,有开朗的性格,这一切会像遮住月亮的云彩,转瞬而逝。

方方如今住在一套舒适的住房里。据说楼下有个小花园,栽种了一些桃树和花草。我想黄昏时方方若是放一张藤椅在小花园里,一边饮茶,一边看落日,一边听花园虫子的鸣叫,一定非常惬意。

《原野上的羊群》自序

《原野上的羊群》自序

一九八四年春天,大兴安岭的风开始显出温情时,我开始了《北极村童话》的写作。那一年我二十岁,再有三个月即将从大兴安岭师专毕业。在此之前,我曾写过几篇胡编滥造的小说,它们无疑全部失败了。北极村是我的出生地,是中国最北的小村子。每年有多半的时间被积雪覆盖,我在那里度过了难忘的童年。我记得那里的房屋的格局、云霞四时的变化、菜园的景致和从村旁静静流过的黑龙江。记得姥爷、姥姥、小舅和二姨,记得终日守护着院子的一条名叫“傻子”的狗,记得一位生了痴呆儿的喜欢穿长裙子的苏联老太太……于是我在写《北极村童话》时充满了怀想,完全没有感觉是在写小说,而是一发而不可收地如饥似渴地追忆那种短暂的梦幻般的童年生活。当我写完它时,对它充满了信心。毕业回到家乡当山村教师,我又对它做了局部修改,然后投给两家刊物,均被退回,说它太“散文化”。我自己对它几乎失去了信心。一九八五年,省作协在萧红故居呼兰县办了一期小说创作班,我去参加了一段时间,其间《人民文学》编辑朱伟来讲课,在他临离开呼兰的前两个小时,我忐忑不安地将《北极村童话》交给他,让他给看看,这像不像小说?朱伟当时正在会议室休息,他说马上要走,他只能翻翻。我很失望地回到房间,想他也许连翻也不会翻一下。在他即将出发前,他找到我,未等我问他如何,朱伟说,这篇小说不错.为什么不早些寄给《人民文学》?朱伟带走了《北极村童话》,发表在《人民文学》一九八六年第二期上。我一直认为它是我早期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所以放在此卷卷首。

《炉火依然》和《音乐与画册里的生活》是另一种风格的作品。写后一篇时我在哈尔滨已有一间自已的小屋,可以随心所欲地听音乐翻画册。这是我唯一一部涉及战争题材的作品。战争对于我来讲已是另一番生活了,我是在音乐和美丽的图画中捕捉战争的神经的。读者看到这个标题肯定想不到它是写战争的,这便是我对和平理解的胜利了。

《岸上的美奴》和《原野上的羊群》是我新近发表的两部中篇,前者发表在《钟山》上,我更看重它。然而它的运气远远不及后者,《原野上的羊群》被多家选刊转载,并且有不少读者来信说喜欢它。这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最爱的往往夹带了浓浓的个人色彩,它很难与大片的读者达成和谐与沟通。但这样的作品仍然是值得我个人珍重的,因而毫不犹豫地在筛选中篇时图上了它。也许是因为它篇首的那句题记让我难以割舍吧——给温暖和爱意。

1996年11月

原野上的羊群

原野上的羊群

抉择

于伟将吉普车开到沙滩上,灰蒙蒙的江水像张旧照片一样出现了。

“快看,前面有条打鱼的船。”于伟说。

按照他所指的方向,果然有条船正单调地摇来,船上的两个男人都衣裳黯淡,仿佛年代久远的无声电影中的两个人。

“真像《日出》中的两个人。”我脱口而出。

“曹禹的那出戏?”于伟漫不经心地问。

“不,是一部美国片。”我心事茫茫地说,“主人公是一男一女,他们常常来到河边幽会。女人划着船,戴着宽檐的大草帽。”我絮絮叨叨地说着,“无声电影表现爱情最为恰当,而且,一定要是黑白片。”

“古典主义情怀。”于伟无聊地按了一下喇叭。

那条船离我们近了一些。他们开始忙忙碌碌地起网。网同江水的颜色是一致的,灰白陈旧。没有闪闪发光的鱼鳞出现,他们的收获是虚空的。

“看来一条鱼也没打着。”我说。

“这种季节怎么会有鱼呢?”于伟说。

深秋了。杨树脱光了叶子,岸边的红毛柳也不再柔软鲜艳。虽然初雪还未来临,但从枯黄的落叶上的白霜以及灰蒙蒙的天色上,完全可以感觉到雪在胚胎中即将孕育成熟的气息。

那条小船载着空落落的网慢慢向回返了。划船的人在船尾东张西望着,而另一个人则缩在船头,怕冷的样子。那船离我们越来越远。

我和于伟再无话了。我们将目光转向岸的另一侧,那有一条残破的挖沙船,岸上支着一个帐篷,几个民工正在挖沙,他们也是衣裳黯淡。一阵风吹过来,我看见江面上有了起伏的波纹,仿佛整条江在发抖。我掀开车门,走向岸左侧的一片芦苇丛。风将我的头发吹得飘起来。我看见芦苇在风中低吟曼舞着,黑色的淤泥上仍然积着一汪汪汛期时残留下的污水。我不能深入到芦苇丛的腹地,只能隔着淤泥与它相望。

八方台镇的轮廓就在这芦苇背后单调地呈现着。这是一个即将让我对它做出决定的镇子。

我走回车里,搓着冻得发红的手。

于伟侧身朝向我,说:“想好了?”

我说:“走。”

于伟发动引擎,车胎陷在沙地上,他加大马力,一股股细沙从车轮下被卷起来,将车窗玻璃打得刷刷地响。吉普车颠了几下,像个自恃清高的老爷子一样哼哼哈哈地驶出沙滩。我们沿着那条坚硬的黑土路朝前走。于伟将车开得极慢,我能看见路上已风干了的牛屎饼和马粪蛋,以及一些苍黄的枯枝败草。天色渐晚,冷了一天的太阳在沉沦前竟意外地蓄积了一股能量,它的颜色开始转红。

“哪个方向?”于伟轻声问。

前方的路开始出现岔头,宽阔的是通向回城的路,而那条坎坷不平的窄窄的土路则是通往八方台镇的。

我指了指那条宽阔的路。

于伟将车停下来,但是并未熄火,因而我能感觉到车在微微颤抖着,仿佛一个人在发怒。

“为什么?”于伟有一些不耐烦地说,“已经多少次了,你总是临阵脱逃。你究竟怕什么?如果今天我们不去,那孩子就永远不会是我们的了。”-

“他本来也不是我们的孩子!”我激烈反驳着,“我受够了。咱们离婚吧,这是最好的结局,对你我双方都有好处,我们彼此也就……”

“又是老话!又是说这些没用的!”于伟气急地按了一下喇叭,惊飞了不远处枯树上的一只乌鸦……

“孩子可以不要——”于伟的声音软了下来,“可是婚是不能离的。”

“可是你渴望有一个孩子,你已经四十岁了。”我终于控制不住地痛哭失声,“我无能为力,而且,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怎么给一个陌生的孩子当母亲!”

“好了——”于伟微微叹了口气,“别哭了,我不会再提这件事了。”他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说,“我知道,你要是有能力,你会情愿给我生一大堆孩子,像羊群一样。”

“可是没有孩子怎么办?”我说。

“不也一样过嘛。”于伟努力笑了一下,“而且比别的夫妻更加如胶似漆。”他试图调解一下气氛,“星期日还能一起开车出来兜兜风,挺不错的。”

“其实解决问题的办法很简单。”我止住哭泣,“你只需再找一个女人。”

“又来了,我说过多少次了,你是我妻子,这一点一生都不会改变。”于伟轻声说,“情话都让人说滥了,老夫老妻的了,我就不必再表白了吧?”

“你本来也没什么可表白的。”我嘟吹一句。

“女人真是要命,最喜欢听无聊的话。”于伟微微叹了口气,“我说完一句话,你可不许再旧话重提了,而且,别再流泪了,你知道我拿你的眼泪没办法。”

于伟下了车,在风中站了一刻。他的茂盛的头发被吹得蓬蓬勃勃的,使我联想到冬季里旺盛的炉火。他再次回到车里时用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好了,我们回城。”他压低噪音补充一句,“我永远舍不得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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