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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文集-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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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加入了络绎不绝走向江边的人流。有闲狗擦着人的裤脚跑来跑去,听得见江边传来鼓乐的声音。

站在北极村的土岗上,可以望见狂欢白夜的情景。沙滩上拢着十几堆髯火,橘黄色的火焰分外娇艳。沙滩上空果然扯了一片五颜六色的彩灯,乐队在敞篷汽车上高高地奏着响亮的乐曲,一些人拥做一团跳舞,而更多的人是站在外围观舞。观舞人数的剧增使围内跳舞者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小,最后他们就像蜜蜂一样抱成一团,分不清对数。沙滩旁边那条平静的江就是黑龙江。江面上没有月影,没有船和鸟,那般的和平,我甚至都听不到江水流动的声音。我和马孔多来到沙滩上。人简直太多了,出售旅游纪念章的棚子灯火通明,白色的棚顶使它看上去像是一座灵棚,充满了祭奠的气息。另外一座灯火通明的棚子是出售“白夜节首日封”的,棚子门前也涌动着叠叠的人。我俩有些失落地贴着江边走了一刻,后来在一簇黄火旁碰见了西旸。西旸建议我们去跳个舞,他的手中握着一个啤酒瓶。我提醒他到呼玛境内的黑龙口要格外小心,因为敬老院的一个老人说那是个缠人的漩子口。西旸点头称是。

我和马孔多打算找一处清静的地方,就朝岸边的灌木丛走去。繁杂的叶片当胸擦过,簌簌地响。脚下的草柔软湿润,我们朝深处走去。这时马孔多忽然扽了一下我的手,指着前方让我看,结果我见到了两个人赤膊接吻的情景。他们那种如饥似渴的样子肯定要有更深一步的接触。我们只好知趣地退出来,穿过热闹非凡的人群,沿着江一直向北走,直走得满眼是自然的景色,不见了彩灯,不见了人影,也听不到聒噪的音乐为止。我和马孔多坐在沙滩上。我说,要有一堆簧火就好了。马孔多连忙点起一支烟,将红色的烟头对准我:“这也算簧火吧。”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柔和。

那才是真正享受白夜的地方,多年来我和马孔多一直梦想这个时刻的出现。对岸俄罗斯的山峦黑魆魆的,山顶上的星星却光彩夺目。是十点钟的光景了,亮带仍然显眼地横贯天际,虽然没有极光出现,但白夜的味道越来越醉了。没有了黑夜,脚下那蜿蜒曲折的路也就没有隐遁的可能性了。沿着这样的路走下去,可以望见高大的木刻楞房屋、幽深的水井、广阔的菜园、四散的猪舍和悬挂于屋檐下的辣椒、大蒜、鱼干。有的人家的木樟子上搭着充满江水气息的鱼网,那银白色的网眼里还夹杂着碧绿的水草。哦,白夜照临每一家窗棂,每一寸和平的土地。我和马孔多拥抱在一起,是那种并不狂热的挚爱的拥抱。就在这个极其动人的时刻,我忽然提出了一个可笑的问题:“你携一年轻女子去土拉故了?”

马孔多有气无力地放开我,垂下头,哀衷地看了我一眼,“那个小人又给你来信了?我不明白他追求女人为什么要采取这样一种方式。我又不是第一次去士拉故,他接待我们又是如此热情。他应该明白,你不接受他,并不是由于我的问题。”马孔多看上去有点垂头丧气,“在扫人兴上你是始终不渝的。”他点起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抖抖袖子站起来朝高岗走去。我独自坐在那里,看着马孔多缥缈的身影,那形单影只的样子令我想起站在汨罗江边的屈原,这个不祥的联想很快使我陷入无底的黑暗。午夜时分天黑了,马孔多的影子不见了,这是北极村白夜中最真实的一幕,它要以一小时的黑暗为代价,来展览一场更为娇娆的日出。我设想着马孔多在黑龙江漂流的情景,没有女人的旅程会使他郁郁寡欢。这时马孔多忽然回到我身边,他用唇吻了吻我的耳垂,说:“咱们在此分手吧,我看见了一个女人,她将和我远行。”

我没有说什么,但泪水却流向面颊。

“不想知道她是谁吗?我真应该告诉你,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了她。我刚走上高岗,就看见了秋棠,她说她一路找我找得好苦。”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哦,马孔多,别吓唬我!”我扑向他的怀抱,可他的怀已不再温暖。

“我从不吓唬我爱过的女人。”马孔多紧紧地拥抱我一下,“你现在就去西旸那里吧,明天就不要送我了。”

马孔多转身走上高岗,我拭干泪朝狂欢的人群走去。簧火微明,鼓乐散乱,已经疲倦的人坐在沙滩上期待极光的出现。我找到西旸,告诉他我要连夜回西林吉。西旸一惊,问:“你不送马孔多了?”

“他又带了一个叫秋棠的女人。”我说,“明明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他却说她活着,真让我害怕。”

“死人活在活人中,这是不足为奇的事,所以不必害怕。”西旸说,“凌晨一时有一辆县委的小车要返回去,我跟他们打一声招呼,你搭他们的车吧。明天上午我们将赶到源头恩和哈达,有关漂流的一些活动我会写信给你的。”

“请别和马孔多计较,他胃不好,别让他喝生水。”

西旸点点头。

我和西旸走上高岗,北极村尽在眼前了。曙色微明,那些高大的木刻楞房屋看上去十分朴素和宁静,我油然而生一种亲切感。沙滩上拥着如此多的人,而村子里却很安静。我忽然明白,我们都是朝拜日光的圣徒,千里迢迢,为的只是更长久地感受一次阳光的照拂。我们真的就如此缺乏光明吗?假如我们真的生活在黑暗中的话。

命案的结局和呼玛沉船

六月二十二日午夜十一时火车到达塔河站,我几乎不假思索就下了车。外面下着毛毛细雨,月台上奶白色的灯裹在雨雾中,朦胧极了。出站者把站台覆了雨的水泥地面踩得噗噗直响验票员在飞蛾扑绕的昏暗灯下对着我的票查看了半晌,然后提示我:“你的票是到加格达奇的,这里是塔河。”

我说:“我就想在塔河下车。”

我出了站,站前广场上停着各种型号的接站车,司机大开着车灯,雨中的车灯恰似一轮轮蒸腾的月亮。我走下水泥台阶,步上另一条比较宽敞的道路。路灯一副活得很累的样子,虚弱苍白,一些熟悉的建筑出现在面前。走到十字街口的时候,行人几乎不见了,风吹雨打,暗夜行路,真有点探险的味道。我信心百倍地沿着向东的路一直走下去,不久就在路的尽头看到了墨一般乱泼着的杨树林和林畔喧嚣的呼玛河水,我的意识中蓦然闪出一点亮色。我沿着堤坝走向城北那片零乱的居民区。道路泥泞不堪,我不时掉进水洼里,没了脚踝。没有一个行人,除了我、雨、搅和着泥水的路面,就是那些陈尸般的房屋了。走着,走着,我看见了一幢有着高高门楼的房子,那长长的院子和大门外摞起的样子和板方材,蓦然使我觉得家的存在。我熟练地找到门铃的位置,摁响它,三两分钟的等待后,屋子里的灯那么灿烂地亮了,它把整个雨夜都照得感动了,一股暖流通遍全身,屋门被打开,我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谁呀?”

“是我。”我泪流满面。

母亲惊叫了一声我的乳名,连忙出来开大门。我穿过整洁的院子进了屋子。母亲嗔怪我为什么不事先打个电报,这么远一个人从车站走来会有危险的。接着她拿出干爽衣服让我换上。姐姐一家人全都被扰醒了,小外甥睡眼惺忪地赤着脚跳下地,扯着我的衣角说:“姨买糖。”

母亲问:“这次回来能住几天?”

我说:“我是去漠河回来路过这儿。我去看白夜了。”

“是吗?”母亲喜出望外地问,“你姥好吗?”

“我没见到她。”我说,“到北极村已经是半夜了,车只停了一会儿就回来了。”我撒谎的时候忆起了北极村的外祖母,她就住在黑龙江畔一座高大的木刻楞房子里,而那房子诞生了我。一切都回到我身边了,我曾在永安住过十五年,后来我祖父和父亲被葬在那里后我们就搬到了塔河。

“一次多么不可思议的旅行。”我对自己说。

我在那个温馨的雨夜中睡得很踏实。第二天早晨起床,屋外阳光灿烂,菜园一片青翠,母亲正在给柿子秧打杈。她对我说,最近出了两桩横事,一个出在呼玛,一个出在塔河。母亲说呼玛一艘私人运煤的船才走出呼玛没多久,就被黑龙口吞没了,这是继一九六七、一九八一年以来的又一次沉船。船无影无踪,人的尸首也捞不上来。

我问是不是到古莲河煤矿运煤的船?船主的妹妹在江边开了家饭店?

母亲怪异地看了我一眼:“你已经知道了?船主的妹妹真的是开饭店的,听说她天天站在岸边哭,神色不大对了。”母亲叹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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