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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文集-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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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和鼻涕,其中常请陈生来吃饭的二丫头还从屋里拿把剪子出来,口口声声说要铰掉陈生的耳朵,最终是被付玉成给夺下了剪子。人们又尽兴地揍了一通陈生,还故意往他身上吐痰和擤鼻涕,直到把他打得瘫在地上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邻居才恍然大悟地说应该去河边看看,兴许陈生只是和付大头闹着玩,把他扔在了岸上而不是水里,于是几个人就随着付玉成打着手电去河边。

后来陈生被闻讯而来的李三章给扶回家。陈生觉得浑身散了架,脚已经不会走路了,所以他把大半个身子都倾在李三章身上,悬着脚走,弄得李三章气喘吁吁的,一个劲地数落陈生:“你看你这一身的肉!”屋子里的青草味像张泛黄的老照片一样使陈生心酸。天已经隐隐亮了。陈生看见杨秀坐在炕沿前提着个黄手绢在垂泪。陈生心里过意不去,便惆怅地说:“唉,本来是去吃饺子的,没成想吃了一夜,你生我的气了吧?”李三章扶陈生上了炕,喝斥了一声陈生:“你别老是这么人鬼不分的好不好?”陈生十分伤感地说:“我怎么把付大头给抱到了河里,唉,锳河锳得鞋都湿了。”李三章吆喝道:“睡吧,睡醒了再说。”陈生确实觉得很,李三章帮他把湿鞋脱下,扯过一床薄被盖在他身上,陈生就呼呼大睡了。他一直把天睡得由微微的亮色而变成透彻的白色,这才朦胧地醒来。他觉得肚子咕咕叫了。

陈生从炕上吃力地坐起来,他头晕眼花的,只觉得从窗外扑进来的阳光带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他不由嘟囔一句:“我怎么把天给睡成这种色了?”他试图穿鞋下地弄点吃的,可浑身酸痛得每动一下都仿佛在抽他的筋,陈生看着胳膊上那些紫蝴蝶一样的斑痕,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正在糊涂间,李三章给他送来几个热乎乎的玉米菜团子。陈生坐在原处一口气吃下三个,吃得想喝水,李三章连忙给他舀来一瓢凉水。水刚落肚,镇长就带着文书来了。镇长的狗被喝令留在院子里,他知道陈生不喜欢它。

镇长先是看了看那些草编的东西,然后“啧啧”地说:“编得还真像!”镇长说:“陈生,你还记得昨晚的事么?把经过讲给我听听,要实实在在地讲。”陈生木然地问:“昨晚我怎么了?”“付大头那孩子让你给扔进河里淹死了。”镇长说,“天亮时在下游的砬子口找到的。”陈生急了:“付大头死了?”“你把他投进河里,他还有个活么?”镇长说,“付玉成一家哭得死去活来,怪可怜的。你说说看,你不是故意把他扔进河里的吧?”陈生努力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情,可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他不由抱着脑袋呜呜哭了:“我不记得去河边了,也不记得抱付大头出去了。我喜欢那孩子,他见了我就爱笑。他还喜欢冲我‘哇哇’地叫,他和我连心,我不记得了……我怎么去了河边,我就是扔,也该扔自己,不该扔付大头……”镇长叹口气,只能带着文书走出屋子。到了院子,狗亲昵地上来叼他的裤脚,镇长心烦意乱地将它一脚踢开,说:“滚!陈生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情跟我贱?”狗“嗷———”地叫了一声,夹着尾巴跑了。它跑出院子又停下来回头看看主人,看到的仍是满面愁云,于是就识趣地接着向前跑。想想若是主人气不顺,它回到家里也不会有好脸色看,于是那狗就到付玉成家瞧热闹去了。付家还从来没有聚过这么多的人。

陈生渐渐又能下地了。他也能在正午时垂着倭瓜似的扁圆的头,坐在木墩前用青草编东西了。青草在他的膝上灯影般跳跃着,仿佛要给他黯淡的生活投上一缕亮色。陈生精神不如以往,编着编着就要打盹。他也曾两次朝付玉成家走去,才走到门口,便想起付大头已经死了,于是就垂着头伤感地往回返。路上碰见有人“陈生、陈生”地叫他时,他也不答应了。他低着头走路,背驼得像一张弓。有一回他撞在别人家的猪圈上,把额头磕出血了。

陈生只有到了晚上躺在炕上时,才觉得心情舒畅些。他会和杨秀在黑暗中说说话,向她报告今年地里庄稼的长势。什么土豆个个圆鼓鼓的,可是白菜老是招虫子;向日葵的籽瘪的多,当初没有选好种子;茄子已经老了,它的肉发柴,怎么也炖不好。有时他也跟杨秀说说月光:“瘦成那个样子,月亮没吃饱饭,它散出的光没力气了。”杨秀什么态度,只有天知道了。陈生把该编的东西都编完之后,觉得给杨秀做手术的时机已经到了。陈生选择了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进城了。他要去医院的手术室看看那些器械都是什么模样,他回来后好照着原样用青草编上一套。

陈生到了城里后是下午的时光,他买了个面包吃下,没有找旅馆,先奔医院而去。他进了医院后向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打听,最后总算找到了手术室的位置。陈生见手术室门外有个护士模样的姑娘守在那,就问:“里面动手术?”姑娘点点头,说:“你是病人家属?”陈生忽然笑了起来,他并不回答姑娘的问话,而是一头冲进手术室。他那古怪的笑声跟进了手术室,主刀医生正欲给一个病人做阑尾切除手术,陈生那骇人的笑声使他的手术刀一抖,那道刚刚划开、恰到好处的口子就意外被拉长了几厘米。

大约是晚炊时分吧,镇政府办公室的电话像发情的母猪一样叫了起来。是城里医院的保安打来的,说他们抓到了一位精神失常的人,他自称陈生,说是老婆病得不轻,要动个大手术,他来看看手术用的家把什(陈生语)。保安说医院出于人道主义精神的考虑,怕陈生上街发生意外,就把他留在了医院,希望镇里尽快派人来接陈生。

镇长听文书传达电话内容时,正在王来喜家看马。很多人都聚在他家。那马泪流不止,他们正到处找陈生来杀马。

镇长对王来喜说:“你进城接陈生吧,回来时直接把他带到你们家,把马先杀了再说。”王来喜就回头对自己的女人说:“把我过年穿的衣裳找出来,我这就进城。”女人一撇嘴说:“谁看你呀?就这么去吧!”王来喜又问镇长:“进城的路费镇里给我合销吗?”镇长说:“合销,快去吧。”王来喜对众人说:“明天你们就能吃马肉了,大家放心,我不会把它卖得太贵。不过也不能太便宜了,它只是淌泪,内脏没毛病,肉肯定还新鲜着呢。”王来喜走后,众人便散了各自回家。他们想想第二天可以买马肉吃,便有些喜气洋洋的。不过他们不相信马肉很新鲜,因为它毕竟是匹老马了,那肉肯定很难煮。于是很多人家都提前在灶台前堆起了高高的柴禾。

向着白夜旅行

向着白夜航行两封关怀来信

那个住在鸡屁股底下的中年男人的来信使我感受到了中国式的求爱。他首先大谈特谈了一番士拉故的天气和环境,诸如八卦式的古堡群、蓝色的充满鱼群的河流、出其不意出现的牦牛、羚羊、麋鹿群等,然后笔锋一转漫不经心却又是精心炮制地写道:“上周马孔多携一年轻女子来土拉故,他们在这儿住了五天。我安排的食宿,现在他们已经去新疆的喀什了。”

读到这里我微微一笑将信撕成几条,让它们到肮脏的废纸篓去享受夏日浑浊的燥热。

接着再拆另外一封来信,是读者来信,便盼望从中看到赞许的话使自己改变心情。撕开封口,费力地拽出十几页薄如蝉翼的纸,翻了三页却只字未见,一时恍惚自己什么时候加入了特务组织,需要一种特殊药水的浸润才得以使字迹显现。第四页、第五页、第六页仍然是空白,空白得让人不知所措。第七页充满神秘。第八页有一股死亡之气从幽玄的地狱之门横溢而出……经历了十二页漫长的空白,如同走过了拒绝敞开的十二扇门。第十三扇门心怀鬼胎地拉开一条缝,里面的人恶作剧地说:祝你经期愉快!

六个歪歪扭扭的字带着一个古怪的惊叹号在第十三页上龇牙咧嘴地望着我。信封上没有详址,从规规矩矩的邮戳上可以认出它的发源地是洛阳。洛阳纸贵。洛阳有让人百看不厌的石窟。当然,还有被武则天贬出京城在异地蓬勃兴起的牡丹。此外,还有微黄的河水,河上的涟漪和落雁。

除第十三页纸被掷进字纸篓,其他十二页美丽的白纸全部被我收留了,毕竟从古到今好东西都让人难以割舍。

六月中旬了。天气预报图上的全国各地气温持续上升。电风扇彻夜开着。卖冷饮的生意可真红火。我下了过水面,吃得汗涔涔的。饭后,已是十九点了,落日还悬在西天拖泥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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