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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香闻听道:“这也奇怪,怎生也叫做云娘?小姐,你看他螺点眉峰,斜露笋指,满腮红晕,犹如桃花一般立在苍苔上;莲步轻稳,逞着风流,样儿已觉可爱。又喜那寻花蝴蝶,又一对黄鹂穿柳鸣啼,景致更觉有趣。”小姐道:“看他画上光景,莫不是刘阮误人天台,再不然或是相如偶陪文君,真教猜也猜不来的。梅香,我本待要将画发与院子换来才是,只是画的有些奇怪,等我再仔细看看。”梅香道:“不消换得,小姐留下,当做自己春容正好。”小姐道:“只是多了一个人儿,恐爹妈看见不得妥当。”梅香又笑道:“若与老爷、夫人看,真个多了那个人儿;若是小姐自己看,只怕正好不多哩!”小姐喝道:“休得再说!”遂归香闺去了。正是:
最是芳心那得似,梦魂应入百花丛。
话说飞云小姐自从看过画后,不知不觉添些愁闷。一日,徐步亭前,只听春风飘荡,吹得群花零乱。忽抬头一看,说道:“呀!这一对蝴蝶儿,怎么飞得如此好,只管在奴家衣裙扑来,却是为何?你看,它又飞去花树上探花去了,不多一时,怎么又在我裙儿上不住旋绕?才待欲去,却又飞还。你看,它又在桌上去了,待我扑着他。”
扑了一回,那里扑得着?不觉困倦起来,遂伏桌睡去。梅香走来,说道:“呀!小姐才梳洗了,原何睡在妆台边呢?待我轻轻唤醒他,做些针指。”遂咳嗽一声,小姐醒来。问道:“梅香,檐前是甚么响?”梅香道:“是檐前铁马无风转得,却被啄花小鸟翅儿挂得响了。”小姐道:“我这两日身子有些不快,刚才梦中恍恍惚惚,像是在花树下扑打那粉蝶儿,被茶叶刺挂住绣裙,闪了一闪,便惊醒了。”梅香道:“是了,是了!前日错了那幅《春容》,有那许多的景在上面,小姐眼中见了,心中想着,故有此梦。不知梦里可与红衫人儿在上答么?”小姐道:“莫胡说!你且取画过来,待我再细看一看。”
梅香不敢怠慢,将画取来。小姐端详一会,道:“若说是偶然落笔,如何像得这般?梅香取镜来。”一面看画,一面照镜,不觉笑将起来。说道:“画中女娘,真个像我不过,只是腮边多了个红印儿。”梅香道:“小姐,看那莺儿与一双粉蝶儿,怎么画得这样活儿。小姐,这画上两个人,还是夫妻一对,还是秦楼楚馆、买笑追欢的?若是好人家,不该如此乔模乔样的妆束;若是乍会的,又不该如此熟落。你看这穿红郎君,乌纱小帽,红杏衫儿,十分标致。常闻有个掷果香车的潘安仁,谅也不肯让他。”小姐道:“即落款的叫做霍都梁,笔迹尚新,眼前必有这个人,我细看这幅画,半假半真,有意无意,心中着实难解。且喜桌上有文房四宝在此,不免写下一首词,聊写幽闷。”遂取过一幅小小花笺,提笔在手,沉音一霎,挥毫而就。上面写道:
风吹雨过百花残,香闺春梦寒。
起来无力倚栏杆,丹青放眼看。
扬翠袖,伴红衫,莺娇蝶也憨。
几时相会在巫山?丽儿画一般。
——右调《醉桃源》飞云题。
小姐道:“我这一首词,也抵过这画了。”遂把笔搁下。只见梅香喊道:“好古怪!怎么梁上这燕子,只在镜台前飞来飞去,与往时不同,待我扑下他来。你看,这燕泥将妆盒都点污了。呀!怎么把小姐题的诗笺竟衔去了?燕子,转来!转来!还我家小姐的笺!”小姐笑道:“傻丫头,这燕子怎能晓得人言,只得它他罢了。”梅香道:“也罢,我收拾笔砚先进去,小姐就在亭中歇歇。”打发梅香进去。小姐道:“咳!适才这妮子在此,我心事不好说出。”笑了一笑,又说道:“果然那画上穿红衫的,委实可人,我方才题词,被燕子衔去,也与御沟红叶故事一样,凑合才好。”
正是:
燕子不归花着雨,春风应自怨黄昏。
燕子衔去的笺,不知落在何处?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霍秀夫曲江拾字 贾南仲虎牢安营
话说霍生住在行云家,等候场期。他说道:“小生前日为云娘写一小像,十分得意,谁想拿去装裱,被一个裱背匠人错送到别处去,倒取了一幅《水墨观音》来,那像倒是吴道子真迹。咳!小生笔迹,虽然比不上吴道子,但云娘模样,恐怕与南海水月争差不多。这桩事也可笑,叫我那里去寻访?只得由他。只是试期尚远,客路无聊,不免悄悄地去曲江堤上,散步一回。你看柳丝如金,桃颜似火,东风阵阵,满地落红,真是春天景色。我也无心赏玩,腹内事却按纳不下。想起前日那轴画,描写云娘逼真,就别人错取去,断没有这一个标致女子,可以借用,纵收了也是枉然。只是偏不错了别样画,偏错了一幅《观音》。如今他就挂在小阁中,焚香换水,也着实有趣。来此是曲江边了。新晴风景,真个撩人呀!你看这燕子飞得好奇,怎么只管在我头直上,幌来幌去,似认熟的一般!你看他,随风往来,为何掉一撮红毛羽来?待我看是什么东西。”
抓起瞧了瞧,惊讶道:“不是毛羽,是一片红叶大的笺纸,写了许多蝇头的细字在上面,待我看来。”遂把《醉桃源》词念了一遍。细细看这词,像是收了《春容》画的,怎生语气、笔法件件精细,分明似个女儿家模样。“咳!我刚说天下未必有像行云的人儿,那知道就有一位在此。那末句说:‘丽儿画一般’,就是一纸供状了。霍都梁,霍都梁,你却难以消遣!且住,昨日行云为错失了春容,早间尚在那里纳闷,如今不免疾忙回去,与他说这画有了下落,省得他烦恼。”转弯抹角,已到门首:“开门!开门!”
行云闻听,开门问道:“霍郎,你早间出去,在那里行动来?”霍生答道:“云娘,早起在曲江堤上步了一回。”行云道:“曲江光景如何?”霍生道:“那边光景甚好,忽见一个燕子,衔着一片花笺,从空落下,拾起来看时,却有词在上。你看词上,分明是为错收了你《春容》而题。你莫要闷,待从容访问,取来还你。只是叫做甚么飞云!”行云道:“霍郎,你与我画的《春容》,奴没福分时得展玩,那燕子衔来词笺,定有奇缘,好好收藏,待场后从容寻问这画的下落便了。”
二人说话中间,忽保儿走来,道:“霍相公,方才鲜于相公寄信来说,今日礼部出了告示,明早就要进场,请五更头早去。”霍生答应:“知道了。”对行云道:“怎么陡然就开起科来,我身子受了晓风,有些不爽,且在小阁中将息将息,这笔砚各件烦云娘替我打点打点。”行云道:“一齐应用之物,奴俱明白,自然收拾停当,不必记怀。”把霍生预备进场,暂且不题。
却说天雄节度使姓贾,名南仲,就是前次送《水墨观音》像与郦尚书的。他本邢州,立功边境,因渔阳一带有些举动,他说道:“俺蒙皇恩,简任节镇天雄地方,我的丹心如斗,常想裹革以酬圣主。争奈安禄山这厮,本是庸流,滥邀天眷,闻得他起兵范阳,连破许多州县,下官只得整兵秣马,赴阙勤王。我想:潼关有哥舒老将军在彼把守,定然牢固;只恐禄山从虎牢小路抄袭商南,长安未免震动。众将士们!你可扎住营盘,在虎牢关口,不许范阳兵一人一马闯将过去。传来烽火,上心探看,梆铃器械,务要整齐。但逢贼骑来冲,便当奋勇截杀,如有退缩,军法从事。”众军一齐答应:“得令。”贾节度吩咐起营,正按着队伍一齐前进,不敢错乱。
贾节度一路上,恨恨不平,说道:“禄山,禄山!你这鼠子!朝廷待你不薄,胆敢纵横,出穴弄兵,教那些生灵,受此涂炭。可恨!可恨呀!前面就是虎牢关了,可抢上去扎住营盘。”众军应声:“得令。”不多一时,一队一队、一层一层把虎牢关周围如铁桶一般。又传下令来,断不许放贼奴过关。
正是:
白马将军频破敌,肯教胡骑度牢关。
毕竟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机关泄漏梅香口 丑态翻成皂隶言
话说郦尚书、鲍氏夫人,忽见飞云小姐茶饭懒进,只是要睡,面貌瘦损,十分放心不下。因传院子过来,吩咐道:“小姐身上不自在,快去请位医生来看看。”院子禀道:“”老爷不在衙内,医生不便唤进来。这街上倒有个女科医婆,叫做孟妈妈,人人道他的药灵,不若请他来看。”夫人道,“如此快去请来。”院子闻听,不敢怠慢,走到孟家门首,问声:“有人么?”
却说这女医是个驼背,走来问道:“是那个?”院子道:“我是郦老爷府中,请你去看病的。”孟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