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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的气氛里,任谁看见这个女人都要化成石头,她的力量太震撼人了。
三毛必是早已看见我了,她却不喊我。
回过神来时,三毛已经走在高墙上,手中提了一个空的铁皮桶,没有梯子,双手悬挂在墙上,空桶“碰”一下丢了下来,我方要去帮她,她已滑下了地。
她微笑着慢慢走了几步,伸出手与我握了握,又转身向她的新邻居,那个包着毛巾的女人挥挥手,这才拾起了桶,推开了一扇棕色的木门请我进去。
“搬家了,现在住这儿。”她向我微一点头,语音十分清脆而童稚,这时的她,又是一个穿工装裤亲切的邻家女孩了。她给人的印象是霎间万变的,十分令人害怕,好似鬼魅一般。
我随着她进入她的新居,门关上,外界便全在她身后关了出去。高墙之外的世界便消失了。
院内一半是草地,一半是砖,当路一棵大相思树,枝丫重重叠叠的垂到腰际,柳树似的缠绵。
走了十几步,迎面一个凉棚,棚下挂着花,一只彩色的吊床梦也似的空着。几张十几世纪的老木椅围着一张圆桌。桌上一大瓶白色怒放的香花。
三毛推开了大玻璃门进去了,对我笑笑,说:“请进来吧!”她只是礼貌的接待我,透着一丝无奈。我马上拘束了起来。纯白的墙,纯白的大幅窗帘,棕色的木器,更多的盆景,必有的大摇椅垫着大红碎花的坐垫,一张兽皮铺地,墙角多了一张大书桌,桌后是一墙的书。
这样一间朴实舒适而又怡然的客厅,使人进到里面之后,所有的倦怠都消失了。想起自己狭小杂乱的公寓生活,不由得心中又升起了无以名之的哀伤来。
三毛顺手将窗帘哗一下拉开了,一幅海景便巨画也似的,镶在她的房间里了。那是天,是水,是虚无缥渺,是千千万万世上的人一生渴想的居所,它必是一个梦吧?
乍见如此景色,再有雄心的人也必然会生退隐之心,问题是真如三毛一般融进这样世外隐逸的生活里去,又需要多大的决心和勇气呢!
三毛也不请人坐,看看我的皮箱,双手闲闲的插在口袋里,笑着问:“你来散步?”
我的眼光迎到她的,马上失措起来,她又微笑着问:“喝茶还是咖啡?想来刚下飞机吧!”
说着她掀开竹帘往厨房里去了。
在她托着一盘茶点出来时,我仍站在窗口望着大海沉思。三毛犹豫了一下,便将本来要放在沙发茶几上的托盘拿到靠窗的饭桌上来。
她换掉了空花的台布,铺上了另一条棉织小红格子布的,从容的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自己坐下便倒起茶来。“谢谢你送我机票,航空公司通知我去,说是一位周先生在英国付了来回票价。我是去了的,不是拿票,是想退票领钱,可是他们不答应,说要不是拿票就是不接受,现金是不能给我的。”
三毛递过一杯茶,缓缓的说着。她的坦白令人无法接话,居然自己承认想赚我这笔送她的旅费。
“你的好意当然是心领了,可是目前不想旅行,再说这幢房子要修的地方仍是太多,安顿自己都没时间呢!”说完她嘻嘻一笑,只把我对她的邀请当作一件好普通的事情在分析。“下面的房子卖了?”我问她。
“壮士断腕!”她回了我一句,仍是开玩笑似的讲着,可是她的创伤并没有平复,表情突然有些紧张、无奈而辛酸,只这么一刹那,便也隐了下去。
我悄悄的望着三毛,她的头发又长了,松松卷卷的披了一肩,发根有些花白,不细看很难察觉。人比夏天时丰润了些,神情开朗多了,不再那么沉静。只有她的眼睛,一样飘在什么遥远的地方出神,没有一丝秘密向人流露,乍一看令人产生错觉,以为这个人单纯得没有故事。
我站起来走到窗前去,明知这次的来,对于三毛所造成的可能只是骚扰,亦是自不量力的事情。眼前的人已是历劫又历劫,曾经沧海的女人,对于幸福的诠释必然已是不同。那么我又来此地做什么?
三毛此时也跟了过来,指指窗下对我说:“你看我的田。”
这时我方发觉窗下还有一层,我们进门的地方原来是在楼上,房子建在向海的斜坡上,下面一道纯白的矮墙围着一畦方土,墙边一个玻璃小花房又是一个梦境。
这个人是谁,她背井离乡,完完全全没有亲人的住了下来,不依靠任何人,却买下了这一幢朴朴素素的小楼,稳扎稳打的做法令任何一个男人自叹不如。
我突然不同情她了——她有一间玻璃房子。
“要不要下去看看?”她问。
我们开了院中的小门,一条石阶通向楼下,海风又冷又烈,三毛奔到水龙头那边去拖皮带管,哗哗的往她只长了一些菜苗的田里洒起水来。
“楼下还有两间,门没锁,你自己去看。”她喊着。
以三毛一个人来说,这幢房子只衬出了她更深的孤单和寂寞,仍是大了一些。总觉得她将自己锁进了一座古堡,更是与世隔绝了。
“生活容易吗?”我问她。
她只是笑笑,也不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轻描淡写的讲:“需要最少的人,可能便是最富的人,我过得相当的好。”
海风太大,她避到花房里去给几棵瘦得可怜的四季豆洒水。
“你知道——”她说,又顿了顿:“生命中该有的,我都有了,一幢靠海的小楼,足够的空间,可以摸触的泥土,宁静的生活,满墙的书籍,不差的健康,这已是很大的恩赐,不敢再要什么了,还敢再求什么吗?已是太多了。”
她不断的告诉我她有多么幸运和满足,我看着暮色中那张仍然年轻的脸,心底涌出来的却是一阵又一阵说不出的寂寞和哀怜。
“对了!还要给自己买一双轮子的溜冰鞋,从车房溜到院子,从院子溜到车房,才好玩呢,小时候呀!最会溜冰的。”
三毛是个倔强的人,她不肯别人怜悯她,更绝对不许自怜,气氛才一沉落下来,她自己就先改了话题。
“你来的时候我正在给屋顶铺柏油罗!”她说。“你自己做?”我讶异的说。
“电灯也是自己接的,搬家过来时改了一些线路。”“凉棚也是自己钉的。外面高墙请师傅来做,我当小工拌水泥,运沙,搬砖,九月到现在做了二十二个小工程呢!厉不厉害?”
说着说着,三毛的神采飞扬了起来,我看得出她真是又骄傲又愉快。
她摊开那双粗糙的小手来看了看,对我嘻的一笑,小孩子似的真纯。
我问她:“难怪你没有时间写文章了?”
她叹了口气,指指自己的太阳穴,笑说:“这里面天天在写,要是有一种仪器可以探得出,记录得出我所有在思想的东西,你会发觉里面的灵魂真是太漂亮了,可惜我的文字表达不够——”
“有一天我想写幻想小说呢——鬼的,灵魂的,可惜来不及!真实的还没完呢!”
说起写作,三毛不喜欢一本正经地讲道理,可是不能否认的是,写作于她仍是丢不掉,光是这么乱讲,便看见她真正的幸福起来了。
回到楼上客厅里,三毛又给我加了咖啡,突然问了一句:“你今晚住那儿?”
我呐呐的说,什么地方都可以住,我是专程来看她的,一切由她安排了。
“你来看我,自然是感谢的,可是我没有邀请你,这便有些不同了。”她沉吟了一下才慢吞吞的开口了。
我本想说,这幢房子楼上楼下并没有内楼梯,是完会隔开的,如果三毛能够给我借住几天楼下,我将十分感激的,因我在这个岛上不认识其他的人。
我不敢开口,三毛一直静静的凝望着我,她读透了我的心思。
“你知道,我的家便是我的城堡,这里面并不欢迎外人呢?”
“过去半年来,这个家里访客没有断过,他们大半是通知我什么时候来,很少有人问一声是不是三毛也欢喜接纳他们。当然,我讲的不是中国人,大半是我的外国好朋友,交情呢,自然是够的,问题是这一阵来的人太多了,我也是累,再说还在修房子——。”
我以为,三毛是喜欢有人去看望她的,她却将朋友的好意看成了负担。
“问题是迦纳利群岛在欧洲太有名了,谁来打个转都是方便。如果我的作风不改,便永远没有安宁日子。不能接待你,请你了解,原谅。下次如果我主动请你来做客,那么对你的招待便是绝对不同了。”
她说得坦白,却也不失真诚,没有让人过分窘迫。
夜幕低垂,窗外远处的大城已沿着海岸亮成了一片迷镑灯火。三毛站起来开了灯。
“今天晚上家里请客,一共有十二个人,如果你愿意,留下来吃饭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