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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回游到天台,先看了石梁飞瀑,贪看山景,一路信步行去。忽见青峦翠壁,中有深径,沿径遍是红白桃花,开得正盛。
从花林外望去,一带画阁玲珑,珠帘迤逦,似有仙居。心中想道:若能在这个地方常住,才不枉做了神仙呢?正痴想间,见一少年玉貌的仙郎,迎面行来,忙趋前问讯。原来此人便是阮肇,正住在此间。彼此立谈,甚为投契,便邀宝玉、湘莲同至家中,拿出流霞仙酝共饮。说起当时失路入山,幸遇仙姝,得谐美眷,因此便在山中共住,也不知经了多少岁月。又引他夫人出见,真是仪态万方,目所未睹。宝玉等坐在那间精室,和阮肇谈些真诀,互相印证。又遇着刘晨偕仙子来访,凤车鸾佩,尽态极妍。阮肇替他们介绍了,也是相见恨晚,深谈良久,方握手叮咛而别。
宝玉和湘莲由原路回去,暗想那刘阮二人都是俗骨凡胎,一遇仙缘,便得到这般仙福。我枉自苦修了许多日子,总算修成丹诀,证就真仙的了!只求见一见林妹妹,诉我一番冤屈,却见不到。心中未免有些不平,可也不敢尤怨。此时,湘莲同行,只见宝玉脉脉凝思,何曾知他的衷曲?
不料,一举念间,那天上玉皇便已知晓。次日,湘宝二人同在洞中静坐,渺渺真人忽然走进来,说道:“大士即日回山,带有玉旨,速备香案迎接。”宝玉、湘莲不知何事,只答应遵命。于是,抬出猗山的青玉宝案,燃起蓬莱宫的九光华烛,摆上那泗水出波的云螭神鼎,点着那宝林炼髓的芳屑名香。刚好布置齐备,茫茫大士已从洞外下了祥云,身穿水田朱衣,手捧瑶天玉简,庄容正色的行来。
一近香案,便道:“贾真人接受玉旨。”宝玉忙至香案前跪下,渺渺真人随即接过玉旨,安放在香案正中。只见烛光香气,缭绕如云,上面鸟篆虫书,一字字都现出五色奇彩。茫茫大士朗声念道:昭明显融昊天上帝敕曰:绵宇絪,无终无始,导化宣庥,维予小子。咨尔神瑛,娲璞之精,惠以甘露,洽于神茎。亦维绛珠,永怀以报,酬泪陨生,太虚是蹈。前因既结,大化斯归,维情不息,以贯幽微。如莩以茹,如卵以伏,九垓不移,棐湛顺覆。猗予成化,因物焘容,嘉兹贞固,用沛鸿蒙。尔瑛尔珠,宜伉宜俪,前有刘樊,令徽允继。大顺循德,朕为蹇修,于戏敬止,永敦良逑。
念完了,宝玉九叩谢恩而起,又跪下向茫渺二人拜谢。大士笑对宝玉道:“大功圆满,良缘顺成,可喜之至。”又对渺渺真人道:“这回丹鼎元功,成就甚速,全仗真人善诱之力。”
渺渺真人笑道:“若非大士如此成全,只怕那个蠢物倒要怨我了!”说毕又瞅着宝玉一笑。
宝玉心知天台山中那番妄念,已被师父知觉,暗自含愧。
茫茫大士道:“由果生因,因又生果,这也是一定的道理。却亏得他那回一念,玉帝照察,就降了这道敕旨。天听昭昭,无远弗届,焉得不令人敬畏?”宝玉道:“弟子尚有下情:一向与湘莲兄在此潜修,所志既同,又同经患难。他和尤三姐一番因果,也与弟子相类,此番若往太虚幻境,可否同他前去,了其心愿?也不枉师父玉成之力!”茫渺二人都道:“推己及人,也是性情中应有之事,只管同去便了。”当下又对宝玉、湘莲各有诫勉,就带他二人向太虚幻境而来。
宝玉是来过两次的,此番道成心遂,遥见石坊高耸,一带清溪碧树,风景依然,颇似久客初归的情况。茫渺二人引他们走进了宫门,警幻仙姑已在那里迎接。即时将那道玉旨交与仙姑,彼此接洽一番。又对宝玉、湘莲道:“吾事已了,好自为之。”便又各自云游去了。
宝玉见警幻仙姑桃靥含春,樱唇衔雨,蹁跹袅娜,还似当年,含笑道:“神仙姐姐,往时多承指引,耿耿在怀;今番到此,当向何处安身?如何与潇湘妃子相见?还乞携带。”警幻听到指引二字,以为指着替兼美作媒之事,不觉羞红上颊。半晌方说道:“侍者不要如此谦称。且喜别来早证仙班,上膺玉敕,如今便请到赤霞宫居祝妃子那边,且待通辞,不可冒昧。”
又指湘莲道:“这位便是柳仙么?”宝玉道:“正是。”忙替他们介绍见礼。
二人随同警幻又走进二层门,警幻指着“痴情”“薄命”两司道:“如今管‘薄命司’的,便是迎春妹子;管‘痴情司‘的,便是鸳鸯妹子。都是侍者家里人。”宝玉道:“那回师父引我到这里,见着许多家里人,都不理我。又都变了鬼物,只怕他们跟我也无缘了。”警幻道:“他们好好的在这里,如何会变鬼物?那都是茫师一番幻化,要点醒你的。倒是熙凤妹子与鬼物相近,如今正在地狱里呢!”宝玉听了,不胜感叹!
又问起兼美,警幻道:“他早升入情天,连继他的秦可卿都升了去了。侍者异日上谒天廷,或许尚可遇见。”一路走着,见朱帘绣幕,画栋雕楹,其中有许多仙女往来,却都不认识。
忽听警幻道:“前面便是赤霞宫了。”往前看去,果然迎面一座朱红宫门,进门是一带群房。又进了二门,只见正面五间正殿,垂着珠帘,左右各有偏殿,院中几树石榴,开得似一片火霞。从花阴下角门过去,另有小小院落。警幻指与湘莲道:“柳道长且在此间下榻。”宝玉送他进去,然后又同警幻走进正院。原来中间一座长厦,通着前后两座厅房,是工字式的结构。院左遍植海棠,右边却遍种芭蕉,恰好红绿交映。又从后厅穿过,才是后院,周围抄手游廊,正中是前后钩连的九间精室,纹窗雕槛,十分精致。宝玉不及看院中花木,便有侍女打起海红软帘,邀入内室。见那九间前后,都是用博古花橱做成槅断,或暗或明,或分或合,回环曲折,各各不同。
宝玉、警幻二人就在明间坐定。又有三四个侍女从曲室出来,向宝玉见礼,也是娇胜春花,媚如秋月。警幻道:“此间是侍者旧居,可还记得?”宝玉此时灵机已澈,便道:“从前不到此间,那得有这番因果,只是一落尘世,几失本来。此番幸脱迷津,也还是姐姐指引之力。”警幻道:“那迷津遥深莫测,拿定方向,不致堕落的尚有其人;若既堕其中,又能翻身跳出,侍者外恐不多见。非具过人智慧,焉能如此?”宝玉正在谦逊,侍女送上茶来。喝了两口,觉得清香馥郁,比那“千红一窟”更有余味。便问:“此茶何名?”警幻道:“此茶名为‘三清’,本是各色芳卉制成,又用竹间雪水和梅花佛手同煎,所以清味独绝。”宝玉赞叹不置。
一时,又问到黛玉住处。警幻道:“只在绛珠宫,距此不远。”宝玉道:“此番赐婚,迥非始望所及。在我本意,也只想一见绛珠,剖明冤屈。究竟他还恨我不恨?姐姐必有所知,不要瞒我。”警幻道:“恨与不恨,无从深窥。只见他一首‘落花诗’,一套琴曲,似乎不是忘情的,少迟当为申意。”宝玉道:“那回跟师父来此,分明见着他,我只喊一声林妹妹!便被力士撵出。那也是幻化的么?”警幻道:“鬼物是幻,自然无一非幻。侍者向来聪明,何以尚有疑惑?”宝玉顿悟,又问:“绛珠宫中尚有何人?”警幻道:“常在绛珠那边的只有晴坟、金钏儿,新近又来了麝月。”宝玉道:“他们倒都聚在一起。只是那麝月怎么也来了呢?”警幻又将他痛哭殉主,略说一遍。宝玉尚欲再问,警幻已站起告辞道:“侍者且住,俟我好音。”便一直出宫去了。
这里宝玉走进里间,转过一架镜屏,方是卧室。见结构精巧,陈设幽雅,也自心喜。那槅子上也放着道书,随手取了一册,倚窗翻阅,心里似乎七上八下,总看不下去。又懒得去寻湘莲,正在无聊。忽然想道:我是得过道的,这一向守定此心,似过水不动,怎么又心猿意马起来?若把持不定,岂不把已成的功行,都丢掉了!横竖我是不负他的,他不恨我固好;便是恨我,我也自尽我心,只当还在大荒山修道,有何不可。又想道:我这番缠绵悱恻之情,那高不可攀的玉帝尚且被我感动,难道林妹妹的心就真是铁石做的不成?想至此,又觉得天空海阔,丢下书只是静坐,直到天快黑了,侍女掌上灯来。
忽听得门外女子的声音,说道:“二爷在那儿呢?我真摸不着门啦。”宝玉连忙迎出去一看,原来就是那茹痛殉主的麝月。一见宝玉便跪下,拉着袍襟,哽咽不绝。宝玉拉他起来道:“麝月姐姐,苦了你啦!可是,你也太傻。”麝月道:“不傻怎么样?谁都像袭人那浪蹄子没良心的,你如今还向着他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