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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有一个研究红学的,也在那里摇头,说道:“这个书名我就不懂。这部叫做真梦,难道原书所说的倒是假梦?怎么又说‘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呢?”就中有个老者拈髭微笑道:“老兄没瞧见前书内太虚幻境石牌坊的对联么?那对联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世间事真的就是假的,假的倒是真的;有形的终乌有,无形的亘古常在。真真假假,有有无无,总是一般。老兄又何必太认真呢?”
话言未了,惊动了一位不衫不履、不夷不惠的半老老翁。
此人姓顾,字雪苹,东越人氏。说起他的家世,是四世公卿,一门科第。他自己的身世更奇,说起富来,也享受尽园林丝竹之娱,到头来只剩一枝破笔。说起贵来,也叨拜过蟒玉金貂之宠,到头来只剩一领草衣。生平志为名臣硕辅,却弄得不良不莠,一事无成;性情笃于人纪天伦,更担尽不孝不忠,一文不值。也算是一个不幸可怜的人罢了。当时听见这番议论,不免触动他的心事。就拱手向老者说道:“适才高论,心佩得很。若论真真假假,有有无无,鄙人于此中得到经验不少。世间事那有真的!做官的时候,腰金带玉,前呼后佣,好像真阔了似的。刚要爬到梢上,被那缺德的把你老根都刨掉,不用说官儿没人认你,就要找那套官衣,也只可在戏台上见了!你说能算真么?有一种聪明人说是官不在大小,多攒钱就好,攒了钱总是我的。那知道来的艰难,去的更容易,坑的坑、骗的骗、倒的倒,不到几年的工夫,就鼓捣光了。能够留下一点给你,吃不饱,饿不死,这还是便宜的。那些看财奴,把钱财看得紧紧的,一个大钱舍不得用,那也是白饶。就是锁在铁箱子里,到他该走的时候,也会变青蚨蝶飞了,白老鼠跑了呢!你道钱是真的么?再说父母、妻子,一辈子守在一块儿,断不能说是假的。可是到了撒手的时候,谁也顾不了谁!就是我们有生以来所见所闻的,到了今日,简直的翻了一个过,再要找从前的事,连个影子也没有了!在当日看来何非真,到今日看去又何事非假!你若太看真了,无非是自寻烦恼。咱们且就书言书:那《石头记》原书上就说明那些真事都是假的,但看他说的将真事隐去,自托于假语村言,便是此书的定义。其中一甄一贾,分明针对。书上所说都是贾府的事,那甄府只在若有若无之间。可见有形是假,无形是真,这话是定然不错的。即至黛玉的夭折,宝玉的超凡,做书的虽如此说,又安知不是假托。就照着书本说去:金玉姻缘,结为夫妇,表面是合的。然而一僧一寡,合而终离,这是人人看得见的。木石因缘,中途分散,表面是离的。看官试想:所谓神瑛侍者,太虚幻境也到过,赤霞宫也住过。既到了大荒山,来去无拘,行止无碍,何难再至太虚幻境与绛珠仙子相见?况且原书说的:宝玉闻知黛玉凶耗,即时痛哭昏厥。魂到冥间,遇见一人说道:林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目下已至太虚幻境;如果有志寻访,潜心修养,尚有相见之期。试问:宝玉若不为他林妹妹,如何去做和尚?既千辛万苦去做和尚,焉有不寻访林妹妹的道理?由此看来:宝黛虽离,终必复合,与金玉姻缘的结果恰是相反。但,书中虽然揭出,读者未必领会得到,枉自替宝黛伤心落泪,岂非至愚。这部《红楼真梦》鄙人未曾寓目,臆料必是就此发挥,揭破原书的真谛,唤破世人的假梦,故于书名上特标一‘真’字。诸君以为如何?”燕南闲客正要答言,那老者又道:“诸位但议论此书,可知道此书的来历么?”众人都道:“愿闻其详。”
老者道:“说来话长。鄙人姓石,字鸰原,生平专好古董。因为家兄收藏一把名扇,城里头有个贾恩侯要想出重价买他,偏生家兄执意不肯。不知姓贾的如何和州官算计,硬迫着把扇子追了去,以致家兄衔恨毕命。为此,我便将收藏古董一齐都出脱了,在京里开了一个小小的南纸铺,借此隐身。那天,在柜上遇见古董行的冷子兴。我们从前虽然交往过,却也多年不见,不料他须发都白了。据说古董行的生意,这几年也很不易做。因想起他的好友、前署尚书、后降府尹的贾雨村,问他为什么不找贾雨村去呢?子兴说道:‘别提了,雨村比我还窘呢!他那回因案挂误,定了徒罪,后又遇赦放回。一直有十多年,家里没得着他的消息。那位甄氏夫人到处求签、问卜,还为他吃了长斋,始终一无征验,以为必是路遇不测的了!那知道前年冬天,他飘然一身,忽自回到湖州家里。说是走到什么津、什么渡口,遇见了一位道者,就是他的恩人甄士隐。邀他到茅庵里,说了许多不相干的闲话,他多半不懂。后来,甄士隐有事走了,他一觉睡下,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睡中不觉得饥渴,醒来也不见一点老态。古来陈希夷善睡之外,大概就得数他了!’我想这甄老先生必是成了仙了,可惜那贾雨村当面错过。我们要想出世离尘,偏又遇不着。”言罢叹息!众人也有称奇的,也有嗟叹的,也有将信将疑的。顾雪苹道:“这跟这部书有什么关系呢?”
那老者又道:“我还没说完呢!那年,他蓦地一觉醒来,看见风霾眯眼,天色昏黯,远远似有许多狼嗥、虎啸、猿啼、鹤唳之声,却不见有人。心中暗想:如此荒旷幽寂,恐非人世。
正在傍徨无措,忽见一道者,羽衣星冠,缓步而来,不禁大喜。
忙即迎前问讯,原来又是那位恩人甄士隐。雨村走近打恭,道:‘昔年与老仙长一别,直睡到如今,不料又在此相遇,真可谓有缘了。只是举目穷途,栖皇无托,夙承不弃,还求引度!’说罢,又振衣下拜。士隐连忙扶起道:‘尊官尘缘未了,尚非超解之时,由此图南便是归路。目下恰有一桩为难之事,正虑无人可托,若阁下奋身任之,功德不校’雨村惊讶道:‘仙长静修如此,有何为难之事?’士隐道:‘此事关涉贵宗,就是宝玉现今的下落与荣宁两府后来的结果。前此,阁下曾说宝玉有如此的来历,何以迷情如此又豁悟如此?不知由情生悟,由悟证情。仙草通灵形离神合,所谓原始要终之道,尽在于此。’
雨村听着,不甚了解,因说道:‘下鄙愚昧,愿赐明教。’士隐道:‘世人所见,不外形气之间离合悲欢,一生颠倒。究竟人世光阴有限,造化功用无穷,有形的悲离,未必不是无形的欢合。即如柳湘莲与尤三姐,潘又安与司棋,尚且携手情天,补还缺陷。何况通灵宝玉久经煅炼,大有神通,他的力量可以补天,岂有自留缺陷之理?这也是一定的,无奈世人耳目所蔽,见不及此。’”“言次,从袖中取出一部锦函珠字的书,授与雨村,说道:‘贫道前日至太虚幻境,见着神瑛侍者,承他检授此书。据说自从他到大荒山以后,以至复到太虚幻境,中间许多经历,还有荣宁两府近年复兴的事迹,一一手记在此。意欲传向世间,免得世人看着前书的藏头露尾,妄生揣测,转滋疑惑。今即烦贵官为我传之。’雨村不敢诿辞,忙即接过。又欲叩修身缮性之要,士隐微笑,念了四句言词,是:造化本非空,真处在虚渺;枉教假营营,那得真了了!
言毕便要告别。雨村牵衣挽之,固求援引,士隐道:“未了便来,了了便去。尊官自爱,后晤有期。”举袖一挥,忽然不见。”
雨村惘然若失,不知又走了多少冤枉路,才遇着一个似人的指与途径。后来携了此书,走过了湘楚江淮等处。所到地方,江山犹是,闾里都非。中间路过南阳,那里虽然经过兵燹,这些年休养生息,如今却是市廛丰阜,士民康乐,大家都颂扬贾节度的德政。雨村问是那位贾节度?不料就是宁国府的贾珍。
大家知道雨村是他同宗,都要尽个东道之谊。也有请宴会的,也有送盘川的,在雨村倒是得之意外。又一次,到九江去访那琵琶亭的名迹,见那里家家户户都供着贾兵备的长生牌位。细看那上头的名讳,却是贾兰。问他们为什么都供这位贾大人?
那些年轻的,说得不大清楚;问到年纪大些的,都道那回乱事若不是贾道爷几句话弹压下去,我们通城的身家性命就都完了。
雨村听了也甚感叹!这回恐怕惊动大众,不敢说是同宗,只说随便问问罢了。”
及至逛到金陵,亲访荣宁两府,见府门内外油饰尚新,石狮雄踞如故。从墙上望进去,那些崇甍画栋却不免剥落坍损,园内参差老树,也砍伐了不少。心想:他们为什么只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