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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文集-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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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那老汉放下空担笼,坐到坝根的柳荫下,他休息吃烟的时间到了。

“和老汉坐坐去!”老九提议说。

“好!”老八是很随和的,立刻站起,向前走去。

俩人一前一后走到老汉靠着的柳树下。老汉仍然用手捉着烟袋,瞧着沙滩,一动不动,对来到身旁的两位来访者,不睬不理。老九窘住了。老八却畅畅快快说:“老兄,借个火!”

老汉瞧他们一眼,略一踌躇,从石头上取过火柴盒儿,递给老八,眼睛又投到河滩里去了。

老八坐下来,掏出纸烟盒儿,抽出一根,很实心地送到老汉面前。

老汉摇了摇头,叉开五个扒摸石头磨得很粗硬的指头,推开老八伸到胸前来的手。老八再让,老汉再推——烟被挤折了。

老九难为情了,张张嘴又合上了。

老八不在乎,又搭讪说:“老兄,贵姓?”

老汉又冷冷地瞧他一眼,磕掉烟灰,挑起担笼,走下堤坝,径直朝采集石头的水边走去。

老八望着老九尴尬的样子,傻笑着:“这老汉好倔啊!”

俩人讨个没趣儿,又来到钓鱼的圆盘坝头。

老九坐在石头上,仍然出神地瞧着河滩上拉着石头的老汉,愧疚地说:“老头儿见咱天天来闲逛,不务正业,讨厌咱们哪!”

“也许是。”老八说,“好劳动人见不得游手好闲的人咯!”

“哎!真该死!”老九凄慌起来,“老汉哪知道,咱是有劲没处使呀!”

“看见别人干活儿,我手发痒痒!”老八也动了情,真诚地说,“消磨光阴,毫无办法!”

“何时是了呢?”老九又是这句话,想起明亮的实验室,摆满药品的阁架,烧瓶,器皿,量杯,天平……他说,“我宁愿在实验的爆炸中死去!”

“自己解放自己吧!”老八说,“我想给厂里扫地、做勤杂工,反正不白吃人民的!”

老九指着鱼杆说:“总比来弄这号事强!”

两人统一了认识。果然,第二天他们再没来。

两个月后,他们又在河边圆盘坝上相会了。

老九推着车子,刚到坝头,就瞧见了坐在水边的老八的胖胖的脸,秃脑门,“你……”

“哈,我猜你还会来!”老八说,“我已经等你几天了。”

老九给老八诉苦。他经过申请,算是被批准进了三结合试验小组,研制一种灭草剂。他在三结合小组的处境是:监督改造。不管别人用什么眼光盯他,用怎样令人难堪的口气和他说话,他都不计较。只要能穿上白褂子,能摸到那光滑的器皿,能嗅到酒精燃烧的气味儿,他什么宠辱都忘了!三结合小组的几位小青年倒是很尊重他,虽则对试验一无所知,可态度挺好,求知欲很强,也很勤快。他和他们相处得极好,试验虽不十分顺利,劲头可都越来越大。不料,“‘法家们’说,还是老臭说了算!老臭改造了工人!复辟回潮了!”老九说,“这样,‘法家们’的扫帚又把我扫到这儿来了!”

“殊途同归!”老人说,“我给厂里扫地、喂猪,帮大师傅担水、洗锅,都不行!说咱是‘故作姿态,卧薪尝胆,企图收买人心,复辟!’下令炊事班不准我进灶房,也不许喂食堂的猪,……”

“好啦!现在只有坐着等死!”老九说,随之悄悄拉拉老八的胳膊,“那个老汉听咱俩说话呢!”

老八一回头,可不是,那老汉一手扶着笼,一手摸着石头,侧着头,听这边俩人说话,看见俩人盯他,立时转过头,又拾起来。

“他听见也好,不会怪咱不务正业了!”老八说。

两人默默坐在河边。老八是个生性不安静的老活泼,看着郁郁寡欢的老九,顺口说一两句挖苦话,逗得老九笑一笑。

“走!逗逗这老汉去!”老人笑着说,“我非和他交上朋友不可!”

老九跟着老八,又来到老汉靠坐着的柳树旁。

“老兄,能不能给搞点水喝?”老八嘻嘻说。

老汉瞧一眼老八,又瞧一眼老九,眼里掠过一丝善意的讥刺:“钓鱼钓下功劳了!”他无可奈何似地站起来,顺着大堤走上去,不远处,有一个砖砌的小独瓦房,那是防汛时夜间值班用的。

老九愣愣地看一眼老八,老八却顽皮地一笑:“跟上!”说着,往老汉的小独房走去。

老汉一只手提着一口小铁锅,一只胳膊下夹着一捆干树枝,走出门,放下锅,看了老八、老九一眼,转过身,把门板合上,“吭哧”一声扣上铁锁,又朝柳树下走去。

老八扑闪扑闪眼皮,示意老九:再跟上。

老汉在石坝上的三个石头上支起小铁锅,顺手扒抓了一堆干草、树叶,点着了火,一股青烟呼呼冒上来,燃着的树枝噼啪响着。

虽则倔,老汉的行动却完全证明了他的好心肠。老九忍不住说:“大叔,贵姓啊?”

老汉一听叫他,不安地摇摇头,看看这个老实巴交的知识分子,连忙分辩说:“不敢不敢!叫我刘老大(音惰)!老大!”

“老大,家里有什么人?”老八诚恳地、小心谨慎地问。

老汉突然扔下树枝,拾起担笼:“你自个烧吧!”说着走下堤坝。

老八扫兴了,他说他从没见过这样难搭话的倔老头儿!他说他在厂里当副厂长的时候,负责后勤,什么脾气的人没接触过!包括工人当中个别同志的蛮歪老婆,他也有办法叫她们对男人亲热起来。他承认今天的失败,自我解嘲说:“咬住不开口,神仙难下手!”

老九却双手掬着膝头,瞧着烈火一样的阳光下,晒得烫脚的沙滩上,老汉弯着腰,从沉积的沙石堆里,抠出一个个石头,装进笼里,眼里无端起涌出一包泪水来……

这一天后晌,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雨倾盆而下,乌云压到河面上,闪电抽打着沙滩……

老八和老九拔了钓竿儿,爬上河堤,朝防洪小房跑去。

老汉站在小房门口,焦急地向他们招手,赶快把他俩让进小屋。

两人甩着手上脸上的雨水,相对一看,又看着老汉,心里一热,这是个外凉内热的好心肠人啊!

就在他俩刚刚坐在小炕边上的时光,老汉却从墙上的木橛上取下稻草编织的蓑衣,赤着脚,头上顶着一顶破草帽,走出房去。俩人看着老汉在雷鸣电闪、瓢泼大雨中,一步一步走到那棵柳树下站住了。

“监视洪水吧?”老八问。

“不会。你不看就头顶上一块云,哪会涨水?”老九说。

“那,又是躲我们。”老八说,“这象话吗?”

老九走出房去,老八跟了出来,一直走到柳树下。

“你们——”老汉吃惊地盯着两个客人。

“我们在屋里,倒叫你淋雨!”老八说,“这象什么话?”

“我有蓑衣!”老汉狠狠地解释。

“你不进去,我们也不进去!”老九说。

“嗯……好!”老汉沉吟一下,终于下了决心,“进!咱都进!”

三个人一前一后进到小房里,老汉畏怯地坐在门口一只用树根砍削成的木墩上,低着头,掏着烟包的手在微微颤抖。

老九的感情好象很脆弱,颤着声问:“老人家,你为什么老躲我们?”

老汉迟迟疑疑地说:“我怕给你们惹麻烦!”

“咋哩?”老八问。

“我不能和你们在一搭!”老汉声音低了,手颤得把烟沫儿抖落到地上。

“为什么?”老九问。

“我是敌人——地主分子!”老汉终于说。

“啊!”老九不由地一惊,实在料想不到啊!看看老八,胖胖的脸上也满是惊慌和疑虑,半天对不上话来。

“要是好事的人反映到你们单位,会给你俩惹麻烦!”老汉委婉地说,“你们也是被难之人……”

可怜的李玉,在这种场合下,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了。地主分子,这是敌人,一点不含糊,尽管他目前被当作臭知识分子整得要死不活,可这点阶级觉悟还是有的。

老八说话的警惕性也明显地提高了:“唔!难道让你在这儿垒石坝,是改造呀!”末了,他随随便便问:“几年了?”

“十年!整整十年!”老汉反倒抬起头来,一扫畏怯的神色,“自打我和社员把这条河堤修起来,围进了五百多亩滩地,缺粮队变成了余粮队,我就戴上了地主分子的帽子,成了人民的罪人!”

“那你以前——”老九急忙问。

“我打土改到‘社教’,干部没离身,农会主任,农业社社长,大队党支书!”老汉说,“社教运动一完,给我订了地主分子。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家十四五亩地,我爸得绞肠痧死了以后,我爷七十多了,做不了活儿,我妈引着我姊妹兄弟五个,我顶大,十四岁,跟着我妈做庄稼。大忙时,雇上几个‘麦客’割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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