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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文集-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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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拜!”一个说。

脚步声响到前院去了,消失了。

老汉把嘴在炕沿上搓擦,终于弄掉了毛巾,又用牙齿撕开了手腕上的绳子,再解开脚腕上的绳索,拉亮电灯,给老伴拔了嘴里的烂布袜子,解开手脚,老伴几乎被折腾得半死了。

他搂住老伴,“呜”地一声哭了。

深更半夜的哭声,惊动四邻,邻家的男人女人闻声赶来,惊恐地听着善民老汉的叙说。本族的侄儿姚天喜气得脸色铁青,直抱怨堂伯太糊涂,你昨日一整天为啥不吭一声?人家前天晚上偷了兔,丢了钱,你倒好心肠等人家来取!天下哪有这样愚昧的善人!你昨日要是透一点风,我们几个小伙子就有了防备,非把狗日砸成肉……发了一通牢骚,就骑上车子出了门,奔派出所报案去了。



侄儿领着派出所的两位年轻警官到来时,天已微明。两位警官详细询问了经过,又拍了照片,又捡拾了几个蒙面人丢在地上的烟巴子,又带走了捆绑善民老汉和老伴的塑料纸绳儿,就告别了。

临走时,一位警官说:“大伯,你这人真是……不可思议!贼偷了你的兔,你反而等着贼来取他们丢下的钱!还怕贼不敢去派出所,因此就不交给我们。真是不可思议!像你老儿这样的善人……我还没见过哪!”

另一位警官站在旁边摇着头笑。

二儿子接到族里弟弟天喜打去的电话,早饭时间就急急忙忙从城里赶回乡下来,问清了遭窃的经过,也数落起父母来:“太糊涂了!糊涂的叫人无法理解!简直成了天方夜谭!而今社会发展到啥样的地步了,你还说‘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下你看看,人心到底是不是肉长的?未必都是!你行善,他偏做恶……真是糊涂透顶!”

他在等待,等待派出所的警官来向他报信,贼娃子抓住了!可是等了五天,还不见音讯。老汉越等越烦,等不住了,也烦得躺不住了,一骨辘爬起来,一把撕了灶君的像,塞到灶堂里,又奔出里屋,捞起双刺镢头,把土地爷的坐像一镢头就挖了出来。他在嘟嘟嗓囔地骂:“你这个废物!恶人糟践我老汉的时光,你做球去了!我给你烧了一辈子香,你……”

善民老汉瞪着血丝斑驳的眼珠,抡着镢头,甩开老伴拉扯的手,捶砸着倒在地上的土地爷的泥坯身躯,口里骂着:“我不行善了!善人善行尽吃亏!我也做恶呀!我也学歪人的样儿呀!哪怕死了下地狱,活着再甭受恶气!”

老汉把土地爷砸得粉碎,扔了镢头,又奔进厦屋,从兔笼里抓出两只长毛白兔,走到院庭里,往砖石台阶上猛磕两下,活蹦乱跳的兔子顿时耷拉下脑袋,在地上蹬着后腿。

老伴惊慌地喊:“你疯了?”

老汉强硬地答:“我没疯!”

“今晌午吃兔肉!”善民老汉动手剥皮,双手已染得鲜血淋淋,“咱不能当兔子,当兔子太软绵了,我要吃兔,狼才吃兔。人都怕狼,我也学狼呀!”

“疯了疯了!”老伴又气又急,“我看你八成是疯了!”

一辆吉普车停在门口,一位警官走进屋来,笑说:“姚大叔,听人说,你养兔不吃兔,也不杀生,今日倒开杀戒了!”

善民老汉头一甩:“我学手哩!”

警官要他上车,到派出所去一趟,却不说做什么。善民老汉洗了洗手,就上车走了。

走进一间房子,警官打着手势,示意他不要说话,可以抽烟,也可以喝茶,只是不要说话,说是让他等一等,所长一会儿要和他说话,现在需得等一等。

善民老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就摸出烟袋来,一边吸烟,一边打量这间房子。房子很小,用一道黄布隔成两半,可以看见那一半的苇席顶棚。稍坐一阵儿,就见那边房子有人在说话,他听得十分真切。

“你说一遍,你俩老熊学兔子蹦吧!让哥儿们开开心!”

“你俩老熊学兔子蹦吧!让哥儿们……”

善民老汉还没听完,脑子里“嗡”地一响,呼地蹦了起来,手里攥着烟袋,骂了一句:“好个狗日的!”就一把拉开黄布帐子,奔到房子那边。

一位警官坐在椅子上,一个小伙站在房子中间。善民老汉走到小伙面前,死死盯着那小子的眼睛,白仁多而黑仁少,就是那个发号施令让他光屁股学兔子蹦的家伙!他一巴掌扇过去,那小子打个趔趄,又站直了。那位警官忙拉住他的胳膊,问:“大叔,口音听准了?”

“听准了!”

“模样子能辨认出来不?”

“我辨得出他的眼睛!白仁多黑仁少,狠毒的坏种全是这一号眼睛!”

善民老汉使劲挣脱警官拉他的手,却挣不脱,急得气喘吁吁,双脚跳弹……警官劝:“姚大叔,你只要把人认准,有法律收拾他,你可不能动手打!”说着便把他拉出门去,推上吉普车,送他回家。他问警官,这贼是哪里人?谁家老子就养下这样一个孽种?警官说,这贼是姚店村西边韩寨子的,他爸叫韩豆腐,磨了一辈子豆腐。善民老汉张大嘴巴,“噢噢”了半天,大为惊诧:“啊呀呀!韩豆腐跟我一样,也是顺民百姓,善得跟菩萨一般样儿,怎么养下这号东西?”警官笑着说:“他爸善良不等于儿子都善良,这问题嘛……复杂啰!”

他又问警官,另外三个贼抓住了吗?

警官告诉他,这一伙贼共有八个人,这次全抓起来了,只有一个外逃,正在追捕。

老汉大兴感叹:“那东西穿得也不错,脸上红堂堂的,不像是没钱花没饭吃喀!”

警官说:“根本不是!”

善民老汉不说话了,抽起旱烟,心里纳闷,吃得好又穿得阔,怎么还做贼抢人呢?并非是饥寒才生盗贼,并非是得温饱而能修礼义吧?

吉普车在秋天的原野上奔驰……

1987。2于白鹿园

蚕儿

蚕儿

从已经开花的粗布棉袄里撕下一疙瘩棉花,小心地撕开,轻轻地扯大,把那已经板结的棉套儿撕扯得松松软软。摊开,再把铜钱大的一块缀满蚕籽儿的黑麻纸铺上,包裹起来,装到贴着胸膛的内衣口袋里,暖着。在老师吹响的哨声里,我慌忙奔进由关帝庙改成的教室,坐在自个从家里搬来的大方桌的一侧,把书本打开。

老师驼着背,从油漆剥落的庙门口走进来,站住,侧过头把小小的教室扫视一周,然后走上搬掉了关老爷泥像的砖台。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只有我的邻桌小明儿的风葫芦嗓门里,发出吱吱吱的出气声。

“一年级写大字,三、四年级写小字,二年级上课。”

老师把一张乘法表挂在黑板上,用那根溜光的教鞭指着,领我们读起来:

“六一得六……”

我念着,偷偷摸摸胸口,那软软的棉团儿,已经被身体暖热了。

“六九五十四。”

胸口上似乎有毛毛虫在蠕动,痒痒儿的,我想把那棉团掏出来。瞧瞧老师,那一双眼睛正盯着我,我立即挺直了身子……

难以忍耐的期待中,一节课后,我跑出教室,躲在庙后的房檐下(风葫芦说蚕儿见不得太阳),绽开棉团儿,啊呀!出壳了!在那块黑麻纸上,爬着两条蚂蚁一样的小蚕,一动也不动。两颗原是紫黑的蚕籽儿变成了白色,旁边开着一个小洞。我取出早已备好的小洋铁盒,用一根鸡毛把小蚕儿粘起来,轻轻放到盒子里的蒲公英叶子上。再一细看,有两条蚕儿刚刚咬开外壳,伸出黑黑的头来,那多半截身子还卡在壳儿里,吃力地蠕动着。

“叮……”上课的哨儿响了。

“二年级写大字……”

写大字,真好啊!老师给四年级讲课了。我取出仿纸,铺进影格,揭开墨盒……那两条小蚕儿出壳了吧?出壳了,千万可别压死了。

我终于忍不住,掏出棉团儿来。那两条蚕儿果然出壳了,又有三、四条咬透了外壳。我取出鸡毛,揭开小洋铁盒。风葫芦悄悄窜过来,给我帮忙,拴牛也把头挤过来了……

“哐”地一声,我的头顶挨了重重的一击,眼里直冒金星,几乎从木凳上翻跌下去,教室里立时腾起一片笑声。我看见了老师,背着的双手里握着教鞭,站在我的身后。慌乱中,铁盒和棉团儿都掉在地上了。我忍着头顶上火烧火燎的疼痛,眼睛仍然偷偷瞄着扣在地上的铁盒。

老师的一只大脚伸过来,从我坐的木凳旁边伸到桌子底下去了。一下,踩扁了那只小洋铁盒;又一脚,踩烂了包着蚕籽儿的棉团儿……我立时闭上眼睛,那刚刚出壳的蚕儿啊……

老师又走回四年级那第一排桌子的前头去了。教室里静得像空寂的山谷。

放学了,我回到家里,一进门,妈就喊:“去,给老师送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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