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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文集-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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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逝的岁月能使一切纷争归于淡漠。母亲对于儿子无私的抚爱在这死别之际异常清晰地浮上心头,他默默地流泪了。难以遏制的痛楚压迫着他的心:在母亲身体健康的时日里,没有能尽上儿子的一份孝心,这将成为永世的遗恨。

他在祖传的空庄院上盖起令村里人羡慕的三间瓦房,让母亲搬进去。她却不搬,仍然住在这两间破烂的泥坯厦房里,说是住惯老窝儿了。他给她买回来好吃的,她尝过一点之后,就全部分给孙儿和左邻右舍的孩子了。他给她买来挺好的布料,让媳妇做成衣服,她高高兴兴试过大小,就压在箱子里,再不见穿上身来……

“妈,我带你到城里去!”

“做啥?”

“逛逛!”

“不……”

“你受了一辈子苦,出去看看!”

“不……”

“你离不得你的火炕呀?”

“嘿嘿嘿嘿……”

“出去逛逛,妈,趁你能行能走!”

“你刚到县上,好好操心公家工作。”母亲说,“我哪儿也不想去。”

在他从一个农民变成一个县委副书记的巨大变化中,以及由此变化而带来的精神、物质,乃至声誉上的明显变化中,母亲是最少享受这种变化所带来的福荫的一个家庭成员。而她恰恰是最有资格享受这种福荫的家庭长者。他的大儿子当了工人,正和一个长得秀气的姑娘恋爱呢。二儿子当兵去了。女儿已破例提前转为正式公办教师了。这个农业家庭基本完成了“工业化”改造了。他的女人在乡里住闷了,到县城去住上一月半月,穿戴和生活习惯已不拘于乡村妇女陈旧的格局了。只有母亲,仍然穿着依旧,终年四季起居在这两间破厦屋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竟然一次也不放过老太太们能够上活挣工分的机会。他是一个孝子,却有心使不上。

他沉重地叹口气,泪眼模糊地瞅着母亲那张已经板滞的脸,颧骨愈加高耸,额头愈加宽阔,两颊却陷塌了。他轻轻呼唤着:

“妈,你有啥揪心不下的话……你说!”

母亲仍然闭着眼,眉间现出两道浅浅的皱折,是病痛的折磨呢?还是有什么难于出口的心头话呢?她的头在枕头上艰难地转动一下,面朝儿子,睁开了眼睛。那失掉了光彩的眼珠里,隐隐透出一缕羞愧的神色,嘴唇嚅嗫两下,有微弱的声音说出来了:“妈……一生在世……做过……不少错事,做过了……也就过去了……”

“不!妈!你是世上顶好的妈妈!”他安慰母亲说,“谁一生能不做一件错事呢!”

“有一件事……妈至死……心里……不安宁。”母亲说,眼里那种羞愧的神色更明显了,“我当时……怎么就……疯张起来了……唉!”

一声沉痛的叹息,从母亲干瘪的嘴唇里涌出来。他的心紧紧地收缩起来,那是一件令人难堪的事,太难堪了!母亲始终不能忘记那件事带来的内心的悔恨。他的心里也埋藏着最不光彩的记忆……

“妈哎!”已经四十多岁的白杨寨大队党支书杨生金,像小孩一样奶声奶气地唤着母亲,“你在咱白杨寨带个头儿,行吗?”

“带啥头?”

“打篮球!”

母亲笑了,笑得喘不过气儿来:“打篮球还要带头儿?小伙子们把球场都挤满咧……”

“咱们要组织一个老婆篮球队!”他说,“55岁以上的老婆,打篮球!年轻的不要……”

母亲这才相信儿子不是说笑话,停止了笑,迷惑地问:“折腾老婆子们做啥?”

他告诉母亲,他到天津一个队里参观回来,那儿的农民唱歌、赛诗。媳妇们都上了球场,全国各地的人都去参观学习哩!白杨寨这样的先进队要落后了。

“妈,你不是为我争光,是为咱白杨寨争……”

“妈都六十好几岁咧,上场打篮球……”母亲撇着嘴角,“再不要胡糟践妈咧!”

“新生事物……开头难!”他给母亲讲政治,“带我们去参观的领导说,老先进在新形势下能做出新成绩,意义更大!好多老先进、老模范,跟不上形势,现在都落后了……”

母亲耷拉着眼皮,不言语了。

“妈,你一贯支持我,这事……”他说,“你要带头哩……”

妈妈领着九个老婆婆上了篮球场,抢啊,碰啊,摔倒了……那些来自杨寨参观的人笑得前俯后仰。一个冷门爆响了……

“妈,还得你带个头儿!”他说。

“又带什么头儿哇?”

“演节目。”

“篮球场上乱跑乱碰,还凑合。上台演节目,那可怎么行哩?老胳膊硬腿……”

“人家就是专门要看老胳膊硬腿!”他说,“年青人演不新鲜!”

他告诉母亲,电视台要来白杨寨拍片子,报社记者要来写稿,拍相片,白杨寨历史上最红火的日月来到了……

母亲上台了,四个六十多岁的老婆婆,经过日夜连续地排练,终于登台了,在电视摄像机轧轧轧的响声里,同台演出了《四个老婆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节目……

他坐在母亲旁边,一口连一口喷出的烟雾在脸孔前飘绕。他不敢回头去看母亲的脸,去面对那一双充满着羞愧神色的眼睛。是啊,在那时作为光荣的成绩,于今天却变成让人羞于出口的丑闻。它是怎样沉重地挤压着一颗行将停止跳动的心啊!

母亲自言自语说:“要是能有……机会,让妈……在社员会上……检讨几句……妈也算……把心明咧……”

“过去的事,算咧!”他转过身,安慰母亲,找不出更合适的话来,“错在你儿身上……”

“妈演节目……把好人枉骂咧……”妈妈说,“心里老是……过不去嘛……”

“你一生,做了数不清的好事。”他宽解说,“不要光想做错的事……”

“唉——”又一声沉重的叹息,“你爸……还是有……主见……”

一句话,把倔倔脾气的父亲唤到他的面前,那个已经离世的老人,现在似乎就蹲在炕下的脚地,咬着烟袋儿,蔑视地瞧着儿子……

“打篮球!演节目!你忘了自个的年龄啦?哼呀!六十几岁的老柴禾了……”父亲在厦屋的脚地蹲着,喊道,“你跟着他胡整!全不怕乡亲骂祖先!”

他站在院子里,听着厦屋里两个老人之间的一场冲突,够尖锐的了,母亲依然很和气,说:“你是老脑筋,你啥都看不顺眼!”

“事情做得不顺眼,叫人怎看得顺眼?”

“别忘了,那年娃搞农业社,你就看不顺眼,结果呢?老顽固……”

父亲不吭声了。母亲声音不高,回击得十分有力。在办农业社的时光,父亲反对,他的媳妇反对,全家只有母亲支持他……当他办成小河川道第一个农业社,作为青年建设社会主义积极分子,进了北京,一下子把父亲在这个屋里的权威地位动摇了。父亲承认自己是老脑筋、老顽固,只是埋头干活,再不出头干涉儿子的任何举动了……

“可他报下的十万斤产量,打下了没?”父亲又找到有力的事实,反驳母亲,“十万斤粮没打下,得来的是‘瓜菜代’……”

母亲嘿嘿嘿笑了:“你就咬住这件事情不放……”

这件事,那是父亲至今常常引以为荣的事。那年,他在县上报了亩产十万斤的产量,放了最大的一颗卫星,回到白杨寨,动员起男女劳力,挖地一米,肥铺三尺,连夜苦战。父亲在屋里悄悄问他:“十万斤哪,用口袋装满麦子,一亩地铺得一层……”他笑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你别管!”

“把地挖得三尺深,生土全翻到上头来咧,怎能长庄稼?”父亲带着深深的担忧说,“再别糟践土地了……”

每当一家人喝起绿菜糊糊的时候,父亲就用筷子敲起碗:“糟践土地……得下的报应!”

这是父亲最得意的胜利。母亲现在只是嘿嘿嘿笑着:“你就咬住这事不放……娃那会儿是冒了,可也是人家促着他往高报……”

“他的心里没个尺码吗?”父亲不放松,“现在呀,我看冒劲儿又来咧!让几十岁的老人上台演节目,打篮球……胡整!糟践人哩!”

“你爸一生,倔倔脾气,可不做虚事,不做冒失事。”母亲说,“我死了……见了他……”

“妈!”杨生金窒息得喘不过气来了,“我……这二年……也常想到那些事……日后再不会……”

母亲紧紧盯着他,胳膊撑在炕上,想坐起来,他扶住母亲的肩膀,慢慢地搀起来。

母亲拢一拢散乱的头发,喘着气,像在运集气力,眼里突然闪出一股异样的神色。

“妈说一件事……”

“你说,妈!”

“你能答应吗?”

“能!”

“你……”母亲聚足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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