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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文集-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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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跑到这儿来!”从他村子里下了河,顺着弯弯曲曲的河岸走下来,在大柳树下,看见了秀芬,她蹲在河边洗衣服,搓呀,捶呀,涮呀,河水中飘流着皂角的白色泡沫。“回吧!”

“我一会儿就洗完咧。”秀芬转过头来,轻轻嘘口气,妩媚地笑着,“马上完。”

“回去!”他抓住装衣服的笼,“回去,陪我坐在屋里,啥也甭干!咱俩在一起……只有三天了……”

“你坐在这儿。”她指着身边的一块石头,“你不能穿着脏衣服走呀!”

“歇一会儿。”他说。

她多情地盯他一眼,温顺地笑笑,把手上的水在衣襟上擦擦,和他靠肩坐在柳树下。四周是高过人头的苇丛,呱呱鸟的叫声响成一片,它们在苇丛里追逐、嬉戏、热恋,然后合伙衔草造窝,产卵,哺育幼鸟。

傍晚温馨的河风吹过苇丛,她的散乱的鬓发拂到他的脸上,她闭着眼睛,靠在他的肩头上。

“朝鲜很远吗?”

“很远。”

“你……不去……不成吗?”

“我是青年团员。”

“我总觉得……害怕。”

“甭怕。”

“我想你了怎办?”

“……”

他回答不了了,看见她的脸上,泪珠咕噜咕噜滚落下来。

“甭哭。”他说,自己喉头也哽住了。

“我没哭。”她噘起嘴,“当面把眼泪流完,省得你走后再流。”

“我走了,谁都放心得下。爸和妈年龄还不大,有哥哥照看。”他说,“只有你……一个人……”

“甭挂念我。”她看他难受了,反倒一挺身子,给他宽心,“我小时候啥苦都吃过,现时好到天上了。爸妈人都老好,待我也好,我跟在亲娘跟前一样……”

多好的妻子啊!

“朝鲜在哪儿?”她问。

“在那边。”他指着东边的天空。河柳和白杨织成的浓密的林带。老鹰在五月湛蓝的天空悠然展翅。秦岭的群峰隐没在淡淡的灰雾里。

“我们离得太远了。”他说。

“不远。”她说,“你永远在我跟前。”

她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他们新婚第一夜里,他捉着她的手,写下俩人名字的那张纸,纸上有她画的一颗心的图像。那枚被夫妻合吮过的铜钱,当地一声掉在石头上了。

“你日夜都在我心里。”

远处有脚步响,宋涛放开搂着秀芬肩膀的手。苇丛中的荒草地上,闪过一个人挎着草笼的身影。他看出来,那是父亲,知趣地躲到苇丛中去了……

冬季里,雪把一切都严严地遮盖着,分不清苇园、稻田和麦地,呱呱鸟早已飞回南方过冬去了。他静静地站在大柳树下,哪一块河石,是秀芬抡着棒槌给他搓洗衣服来呢?

冬日的太阳迟迟从东山群峰的巅顶露出脸来,雪野里反射出耀眼的光环,雪在变幻着色彩,这是十分明丽壮观的景象。

走上河堤,有一条在雪地里任意踩踏出来的便道,直通南宋村。

他从朝鲜光荣回归,到城里一家工厂当宣传科长了。每个星期六,骑着自行车回来,和父母妻子欢聚一天,留下工资的大部,周日晚再去城里工厂上班,一家人和美地过日子,左邻右舍谁不夸他们一家人啊!公公是最好的阿公,母亲是顶贤明的婆婆,媳妇是贤慧的媳妇,而他,是南宋村当时顶有出息、干成大事的伟人!可谁能料到,不过两年,在朝鲜仅仅只是认识的一位女文工团员分配到了宣传科,这儿是正在掀起新的建设热潮的古老的城市,两个从战火中结识的战友,从同志和上下级的关系,很快发展到……他和她结婚了。

重新结婚是欢乐的,而与秀芬离异是痛苦的,没有文工团员给他的欢乐作安慰,他是无法忍受离异的痛苦的。父亲是一个传统道德的忠诚卫士,母亲是太喜欢秀芬了。他在朝鲜的几年里,和家庭多少有些陌生了,而秀芬却和这个家庭结成了血肉交铸的关系……父亲和母亲,居然下决心赶走了叛逆的儿子,甘愿继续和一个异姓的媳妇过他们的农家生活。

“滚!至死,你都甭进我的家门!”父亲说。

“你享你的荣华富贵,俺过俺的庄稼汉日月,俺和孙孙饿死,不求拜你娃子!”母亲“咣噹”一声,把街门关上了。

他从紧关着的街门口,走到村口,四下的树后墙恻隐藏着看热闹的村人,是一种怎样卑视的眼目!他沉重地走出村,过了木板桥,进了城……

他和后妻的家庭是幸福的。她比秀芬长得聪颖,眉目传情,面貌秀气,皮肤细腻,说话和气,知书识礼,对他体贴爱护……短短的狂热时期一过,他却总也感觉不到秀芬那些特有的东西,他常常暗暗思念她,有一种负疚的心情。如果秀芬也像父母一样刻毒的骂他,咒他,也许会把她最初给他的幸福而美好的印象冲刷掉。可是,她除了哭,就是苦心劝,劝不下,她就任他去了,什么也不说……

在城里偶尔遇见南宋村的乡党,他托他们带些钱和衣物给孩子,想不到,过后又被南宋村进城的乡党用包裹带回来了,而且捎来母亲或是父亲的话:“黄面馍,稠米汤,能养大宋涛,也就能养大孙孙!”

他开始憎恨父亲和母亲。尤其令他不能容忍的是,秀芬一直寡居着。新社会,有这样顽固的阿公和婆婆,秀芬太苦了。如果她能找到一个可心的丈夫,对他的心是一种安慰。可是许多年过去了,她仍然在没有丈夫的阿公阿婆家里过活着,这样的日月,她怎么过啊……

算着儿子已足二十的成年年龄,他早已升任人员和设备扩大了几倍的中型工厂的副厂长了。适逢工厂招工,破例地有一批招收农村青年的名额。他想到儿子,是尽父亲最后也是最初的一次责任了,他写了急信,要儿子来找他。

儿子没有来,任何人也没有来,却收到一封信,说他在农村生活尚好,爷爷和奶奶年迈了,母亲也接近晚年,农村生产队里,没有一个男劳力是不行的,吃水都困难……

踏上场塄,一眼就看见他家的门楼、土围墙。门锁着,显然,一家人不在。临河这一排老庄基的东边,过去是一片荒树园子,他和伙伴们掏鸟蛋、打弹弓的乐园,现在是一排整齐的新住宅区,一律是砖包墙,宽敞的新式门窗,现出一片红色的机制大瓦,庄前屋后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树木,标志着房屋落成的迟早,那儿拥着一堆人,他隐约得知,儿子已经盖起一院新房,肯定就在那里了。

年轻小伙和媳妇们,没有人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他们。直到门前人多的地方,才有一位老妇人挤眨着眼睛:“这不是涛娃子吗?”他也认出,这是二婶,强迫他把合欢铜钱填到嘴里去的二婶呀,老得佝偻着腰,拄着拐杖,头发全白了,像田野里的雪。她惊叹他也老了!

好多年长的老者围住他,问长问短,全没有记恨他的意思,他们当年不能容忍他的心情现在淡忘了,和他客客气气说话,羡慕他升了官,发了财,是城里人了。

二婶指使一位中年媳妇,叫秀芬出来迎接客人。她知道他此刻的难处,怎么贸然进去呢?二婶真是好二婶,老了仍然知人心。那媳妇旋即出来,在二婶耳根悄悄说着什么。他猜到了,前妻秀芬不来迎接他。二婶装做无事一样:“走!跟二婶进。”

他跟二婶走着,身后传来乡党们的窃窃议论:

“现时看,当时人家在城里成家,倒是对!”

“吃穿不愁肠,儿女有工作!有文化人看世事就是远……”

“比咱笨庄稼人眼光宽哩!”

是这样吗?庄稼人现在这样看世事了。乡党们对他这样评议了。他却想着,如果当初不离开秀芬,现在在故乡的田园里修一院房,退休之后,帮儿子种种自留地,责任田,前院里养点花,后院养些鸡,傍晚到小河里钓鱼,又何尝不如城市那两三间小阁楼呢?他愈到晚年,愈觉得乡村的亲切。可是,乡里人现在却赞成他当时是有远见的举动……

大门用黑漆刷饰一新,勾着红边,门框上贴着大红对联。院子上空吊搭起苇席,挡着寒风,席棚下摆着一排排桌凳,后院临时安顿着厨房,传出滚油的爆响。

走过院子,里屋门口,老态龙钟的母亲和鬓丝灰白的秀芬,在迎接他。

“妈——”他走到跟前,带着忏悔的真诚口气,声音哽住了,顿一顿,他转过脸,“秀芬——”

母亲的多皱的嘴角痉挛似地抽动着,没有应声。

“你……回来了!”秀芬招呼他,眉间现出两道皱折,“坐屋里。”

二十多年没有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了。显然,声音和她的容颜一样苍老了,浑厚了,隐伏着暗暗的悲凉的韵味。

……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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