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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文集-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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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值!”来福笑着摇摇头,“不值!”其实,他心里踏实了,这个价是要得不扩外的。

“值多少?你说!”卖主说,“漫天要,就地还!”

“这——”来福先伸一个食指,又伸出五个指头。

“啊呀!十五块能不能卖个猪娃?”卖主说。

“金猪娃,银克朗,仨钱一木锨的老母猪。你这还是个病货!”来福说,“好咧,添一块,十六!”

“我降一块,十九!”卖主叹一口气。

“我再添五毛——足顶喽!”来福也叹一口气。

“我再少赚五毛——到底喽”

来福停住口,接近成交了,又在猪身上察看起来。他发觉,急于腾手的卖主肯定要着急。果然,那个急性的人喊说:

“算咧!算咧!你甭看咧!咱当腰一斧两头齐——十七块!算你的猪!让猪跟你享福去!”

把十七块钱交给卖主,来福从腰里解下麻绳,拴在猪的后腿上,瓢儿嘴咧一咧,向卖主笑一笑,算是礼节性的告别。他顺手从树上折下一股杨树枝儿,轻轻拍着母猪的耳朵,指挥它按自己选择的路径,避开正街拥挤的人窝儿,绕到后街,上了宽敞的公路。

来福赶着猪,任那可怜的畜牲一摇三晃往前走。猪走得快了,他也快了;猪走得慢了,他也慢了;遇见一坑洼水,猪滚进去了,他就蹲下抽烟等待……回到田坊村的时候,日头已经压着西塬的平顶了……



听到来福在街上拾合茬买回母猪的事,临近的社员纷纷前来,挤在猪圈旁边看稀罕。庄稼人对广播上从早到晚吵吵的事情冷漠得很,对猪呀羊呀兴致满高。好多人跨着急步而来,探身朝圈里盯,脸上马上失望了。

“骨架美着哩!”这是极勉强的赞扬。

“吃食也美!”这是很现实的评价。

“要填起这空架子,怕得二百包谷!”有人说起鼓励话。

来福蹲在碌碡上,绷着倭瓜脸,装着旱烟,不表示得意或后悔,他心里有数:等着瞧吧!等我喂出一头引着十来个小猪娃的大母猪的时光,看你们说啥吧!

女人家心里没底!来福对经不住众人的议论而埋怨他的老伴算起细帐来:“十五块钱买个猪娃,一年长到百五,卖七八十块钱,得喂二百包谷,而这么多粮食家里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来的。这头母猪,换过那身瘦皮,末伏配上种,正好在秋后出一槽猪娃。春秋两季,是社员养猪娃的两大季节。按十个算吧,少说一个卖十三四块,会有多少收入?”他乐观地说:“你放心,我喂了一辈子猪,看不来货色吗?”

看着老伴噘得高高的嘴轻轻地舒出一口气,他知道老伴的担心解除了,喝了老伴端来的凉面汤,背上草笼,提着草镰,前脚就跨出了门坎。

背后传来老伴的声音;“你做啥去?”

来福回转身;“给猪挖一笼草去!天还没黑哩!又没事喀!”

“你跑了一天,也不歇歇腿……”老伴说。

“嘿!咱庄稼汉,那么值钱!”

钻进村子背后的坡沟,从沟下挖到半坡,肥嫩的青草就把竹条笼塞得满满的了。天色暗下来。来福老汉把草镰往地上一丢,长长吁出一口气,两腿酸困得在草坡上一蹲,习惯地摸出旱烟袋。

来福老汉是田坊村最老好不过的老好人。生活只教给他一种本领:靠双手出笨力吃饭。他只能从颜色的差别上辨认人民币,解放初在冬学夜校识得几个字,长年不见面,早已谁也认不得谁了。农业社好!灵人一个劳动日分八毛,咱笨来福也分俩四毛!想想农业社初建立那几年的红火光景,看看这几年乱混混的景象,他庆幸:紧亏那年盖了三间厦房,要是这几年,年年二三毛钱的工分价值,他还得钻在那个祖先传下来的土窑洞里。

来福老汉想不来,那年为啥要吃大锅饭!大锅里吃光了,关了门,叫社员受了三年罪!刚刚还过阳来,又搞社教,一棍子齐刷刷把书记、队长打下去(尽是从合作化闯出来的好人)换上来一班新人。没干下一年,文化革命开火喽,这些人又被另一帮人撵下台!田坊村人事关系复杂得谁也理不清了!

更值得庆幸的是,咱来福老汉社教从没给人提过啥意见,文化革命胳膊上也没套过红套套儿!他不会说话,更不会咬人,谁也不需要他这样的笨佬儿作累赘!这倒好!“咱没朋友,也没敌人!嘹!咱过咱的穷光景。”

穷光景也实在难过。三队今年上来的队长,是众人硬说得拧不过脖子才应承下来的。他只保证自个按时出工,按时下工,至于社员干多干少,迟来早走,他是连看一眼也不看!他在“社教”运动中挨整挨得怯咧!决心再不得罪一个乡党!笨人来福看得出来,队里乱得一窝麻,年底能盼来什么好分配吗?

既然队里靠不住,老汉就得想办法,总得要吃要穿喀!这头母猪啊!盐要从你身上出来,醋要从你身上出来,炭也要从你身上出来呀!……

这一切都能出来!来福满怀信心:凭他养猪的经验,凭他的勤苦经营照料,能成!

拾起草镰,背上草笼,跨开有点僵硬的腿脚,来福老汉从坡上走下来,暮色苍茫了。



一月以后,来福老汉猪圈的栅栏门口,又围着一堆人,一个个把头从矮墙上探出去,就惊奇地叫起来了。

这母猪变得叫人难以置信:老毛老皮蜕掉了,长出一身黑油油的新毛,平直的脊梁下,吊着刚吃饱食而鼓起的肚子,四蹄粗壮有力,在圈里悠闲地散步,让众人欣赏它已经恢复起来的姿容。

来福被挤在旁侧,听着众人的议论,心里是一种胜利者的骄傲吧?没有。想想吧,老汉一天三晌,在别人工间休息抽烟聊天的时光,他爬到沟坎里挖一抱草。要是在河川,他就钻到玉米地里拔草,玉米叶子把老汉的脸皮划得一道道印儿,汗水浸渍得烧疼烧疼。天天有嫩草,母猪能不长吗?他拔来了几样草药,熬成汤水,连着给猪洗刷了七八天,癞癣除治了,老汉自己却累瘦了。

一天三顿饭,来福都是蹲在圈口的半截碌碡上吃的。猪在圈里吃食,他在圈口装着吃饭。当饭碗里的玉米糁的温度凉得可以伸进手指的时候,他就一揭碗底倒给心爱的畜牲了。然后,再去舀第二碗,那才是他真正下肚的食物。

有一天,老汉刚把饭倒进猪盆,转过身,呆住了,呀!老伴正站在身后。

这样浪费粮食,对于他们这个买着高价粮的家庭,意味着什么?老汉惊恐地瞧着老伴,准备承受勤俭的女人理所当然的数落。他看见的是一双贤明而又严峻的眼睛。

“你为啥要瞒着我?”

那音调是痛苦的,来福答不上话来。

“你不能一顿吃一碗饭!”

象一条热呼呼的东西贴在心口,来福老汉感动了,给老伴诚诚恳恳赔笑说:“我只说,从我碗里省出点……一点……”

“要省,从咱锅里省!怎能从你碗里……”她的声音颤抖了,没有说出那个“省”字。

来福老汉闪一下眼,顺着围墙就势蹲下去,抬不起头来了。

于是,他的老伴每一顿给锅里多添两瓢水。饭稀固然是都稀了点,给猪从锅里省出细料来……

来福的母猪能不改换容颜吗?

这一天,早饭后,来福喂完猪,走进门,高兴地给老伴下命令:“给我装俩馍!”

“做啥?”老伴正在洗碗,头不抬,问。

“到县里去!”来福动手取布兜儿。

“上县做啥?”老伴抬起头。

“好事!”来福笨虽笨,高兴时也会卖关子。

老伴低下头,又叮叮咣咣洗刷着碗筷,一副并不会意的老成持重的神气。

来福弯下腰,压低声儿,对着老伴耳朵说:“引咱那宝贝寻男人去……”

老伴听了,几十岁的乡村老婆的脸红了,说:“老不死的!”



眼看着母猪的肚皮一天比一天鼓胀,奶头擦着地面,肚子表皮明显能看出新的生命在跳动,来福老汉心里又喜又怕,只怕出什么意外。这天后响,看见母猪在圈里不停地拨拉柴草,他知道,这是临产的征兆。

为了防止母猪压死刚生下的猪娃,来福把架子车拉到圈边,铺上被子,守睡了一夜,夜里的露水把被子打湿了,母猪却没分娩。

连着三夜,来福毫不气馁,反倒更小心了。

第四天半夜里,一声又尖又脆的猪娃啼叫,带着欢乐,带着希望,也带着对于勤俭劳苦的主人的安慰,扑到来福的心怀里来了……

“啊呀!到底能生!”来福老汉心里最后一层担心的迷雾清除了。

从此,圈里有了十条新的生命在欢蹦乱跳。来福老汉上工一回来,就在圈里清除粪便,垫上干黄土,喂食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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