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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眼观-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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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他们本官说了,接着又听见锣声,我知道我年伯已是回去,但是我心中甚不放心,不知要与我有甚么要紧话说。我本来秉性急燥,随即进了房,就想穿件马褂,立刻前去禀见。谁知我才跨进房门,又是一个戴红缨帽执帖的家人跟着我进来,倒把我吓了一惊。及至接过帖子来一看,却是一行官衔小字的手本,我心中已猜到八九分是那位杜老公祖,我便不去看那手本上是写的甚么,当时装着不认识,沉着脸对他说道:“你们老爷是谁?这帖子恐是拿错了的罢!你回去问一问,明白了再来。”我说完这几句话便不去理会他,我自去开箱找寻衣服。刚巧府里二少爷有封信来给我,拆开一看,却是已经封备楼船一只,停泊桃叶渡,替我接风带饯行。这位二少君表字云卿,早已中过翰林,为人风流倜傥。我去见年伯的时候,在签押房里会过一次。如今他既高兴来交结我,又何能装着假道学的模样不去应酬他呢?当下就给了他一给回片,说是即刻就过来奉陪。

我等府里送信的人去后,再看看那杜老祖的跟班,已不知是何时溜了出去。我心中本来有点瞧不起这一班人,他既知难而退,正合我的意思。我便一边穿好了衣服,将房门锁起,一面就寻找茶房来交代他的锁钥。刚要朝外走,忽听间壁房里,王八兔崽子的乱骂,又说:“这点儿小事统不会办,要你们一班混账行子干甚么的?明天替我一起撵了出去!有个跟班的立在房门口,说是:“老爷在府里的时候,小的去院上探听,是李大人的号房对我讲,说他们大人一下院,就要到集贤栈去拜个宝应老爷。小的听到这里,就赶紧的来回老爷了,做梦也想不到这栈里会有两房宝应客人!”我听到这里,才明白适间那位杜老先生一番恭而有礼,却是误会所致。我再瞧一瞧时表,已是六点一刻,急急的来至淮清桥桃叶渡口,远见一只头号灯舫停泊在钓鱼巷官妓韩延发家河房后门,船上已是珠围翠绕的一片笙哥。

云卿望见我来,便招呼将船解了缆,拢近岸来,搭了扶手。我上了船,看见舱里已有三位生客,却都不甚相熟。我就先向主人行了礼,云卿便一位一位的为我介绍。原来一位是云卿胞弟葆生;一位是本署的钱席钱晋甫;一位有胡须的四房舍孔,却是翻卷的少爷文大爷。我次第通了名号,那只船已是容与中流,向东水关而去。

时正三月中旬,轻寒未退,盈盈一水中,拥出一丸凉月,与东关头城圈里面丐户两三灯火互相明灭。再转面一看,却是一带丁字帘栊,灯烛点得如同白昼。原来这东关头有一连二十几座城洞,都是伙食乞丐居住。一般有领袖管束,名曰丐头。遇有官府过境,丐头就率领了群丐去挽舟牵缆,却好与钓鱼巷官妓河房遥遥相对。本是前明朱太祖创设的,所以警戒后人,倘要在钓鱼巷乐而忘返,则必有入东关头身为乞丐之一日。我当时见此情景,又想起旧地重游,不觉凄然浩叹。正是:

多情惟有秦淮月,

不照兴亡照美人。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再记。

第二回 丧天良逆子累严亲 逃国法刁奴衅贤宰

当时我独自伏在船窗上,对着那河心里拥出来的一丸凉月太息出神,眉目间不觉露出愁惨之色。云卿走过来,不提防在我肩背上一拍,问道:“小雅,你为着何事望洋而叹?”我猛然被他一问,急忙的应道:“我心中没得甚事,不过看这钓鱼巷就可巧紧对着东关头,一边画栋连云,笙歌达旦;一边就芦帘草榻,冷炙残羹。相形之下,实在感慨前人创意之深,令当局者视之,未免有转眼沧桑之叹。加之兄弟随侍此间,十有余载,此番承尊大人格外提携,得以旧地重来,叨陪游宴,但相隔不过三易寒暑,而秦淮河一带楼台已非昔比,一时触景伤情,不意致劳下问,死罪死罪!”

云卿听见我说,亦伤感不已。文爷笑道:“今夕只准谈风月,不许说那前朝后汉来扰人清兴。大抵天下事如同做戏一般,得意的做了一出封候拜相的戏;那不得意的,不过是做了一出《吹箫》、《叹窑》之类。及至锣鼓停声,下场各散,一切贵贱穷通,皆归乌有,所以咱们说不如及时行乐。倘遇事伤起心来,那又何必呢!”云卿接口道:“文爷话虽如此,倘全无心肝,把天下事看得同唱戏一般,打着锣鼓,闹上前去,那胆是一天闹得大是一天,偶不经心,弄出乱子来,岂不要株连父兄受累,连自身的生命都牺牲了?像去年那位强盗少爷,好端端的一个白面书生,一朝缧绁锒铛,全家星散。到了堂讯的时候,先时我们家父顾全同寅的面目,不肯加刑,后来被制台申饬了一顿,说:『一个七八品的官儿,儿子杀了人,问官就不敢刑讯,倘要是监司大员的子弟犯了罪,那还有人敢办吗?这还成个甚王法?』就立刻札饬下来,叫严刑讯供,详拟察夺。家父接到这件公事,才不得已而会同上江两县刑讯。谁知那位少爷十分熬刑,任你夹棍梭拷,跪火铁链,还上了两起脑箍,他都咬定了“不知情”三个字做救命王菩萨,一直到至今,还未定案,岂不可惜哩!”

一时伺候的人已将酒席排齐,云卿便闹了要我带局。他自己先拿起笔横七竖八写上了五六张局票,又问我意中可有熟人,好替我写条子。我沉思了半晌,忽然想起了一个妓女叫小安子,三年前头曾经识面,是在六八子家的,不知目下还在这里没有?我就接过笔来,写了一个“六八子家小安子,王代。”晋甫走过来一望,问我道:“这小安子可是扬州人?他是自家的身体,是没有父兄的。”我应道:“不错。”他道:“然则此人已到了韩延发家去矣!”我忙问他:“何以知道?莫非是与阁下有旧?”他道:“我们应酬多,一年三百六十日,差不多三大宪上司衙门里的幕友,倒有三百五十天在钓鱼巷做议政厅。去年六八子去世以后,群花无主,当时从良的从良,换码头的换码头,还有几个跳到别的堂子里去,这小安子就改到韩延发家。我有个朋友,是他身上的客,所以知道。但是那六八子虽然是只乌…,临死还传了一宗韵事呢!”我听了,便将条子上六八子改了韩延发,交与云卿的当差。同着云卿的局票发了出去。再看文大爷同晋甫,已是群花满座,琵琶月琴,叮叮当当,大小曲子唱了一条声。我因要听那六八子的韵事,所以无心再去顾曲,急着向晋甫追问。他一面斜睡在炕上烧鸦片烟,一面告给我听。

原来六八子本是扬州一位鹾商公子,自幼不务实业,专喜哥舞。及粤匪南下,扬州失守,他弄得只手空拳,半筹莫展。却好曾老头子克复金陵之后,看见南京城里满目荒凉,疮痍未复,他就想步管夷吾设女闾三百以安行旅的成法,欲借繁华一洗干股之气。其时兵燹之余,所有从前处官妓的地方如南市、北市、朝云、暮雨、淡粉、轻烟等十四楼,业已片瓦无存,只有钓鱼巷一带楼台,滨临泮水,可为游宴之地。他就招人开设妓馆,以兴商务。他又自己带了妓女,在秦淮河夕阳箫鼓,开通风气。那时可巧又有薛慰农一班人赞成迎合,做了好些诗词去颂扬他。那《劫余竹枝词》上:“空留一水尚澄鲜,小劫红羊话往年。两岸笙歌荒草遍,那寻淡粉与轻烟?”又:“白头元老多情甚,也泛烟波荡小舟双。”就是指的这宗事。当日六八子正投其所好,就领着许多小女孩子,都是有姿色会弹唱的应召而至,曾老头子就派他做了钓鱼巷督办官妓,乱后开山的大祖师。后来才陆陆续续的有了刘琴子、韩延发、金得功、李三白子。目今又添了甚么新刘琴子、三和堂、黑牡丹三家。这六八子做了一世的风流总董,却是至死人都摸不着他的真面目。有人说他同仪征卞宝第本家,他本姓卞。又有人说他同鹾商李小蚌子是叔侄,他真姓李。还有人说他虽是扬州府管辖,却是宝应县的人,与朱文定世淹算起来,还是嫡派的祖孙呢!因此莫衷一是,到底不明白他姓甚么。去年他临终的那日,自己还扶病做了一付挽联才死的呢!

我问晋甫道:“他做的可好么?”他道:“岂止好呢!真是个悟澈三昧的文章老手。不然,何以能称做韵事呢?”晋甫说完这几句话,放下烟枪,立起身在表袋里掏出一张红纸条子来给我看,说道:“我当时爱他词句清新,恐一时忘却,所以抄下来。小翁,你一看便知名下无虚了。”我接过来一望,见上面写道:

七十有二春,糊胡涂涂,官界耶?商界耶?流水无情,随他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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