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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小两口停上了争闹,默不作声,灯也熄掉了。
晚上来家的是公社王书记和人民武装部干部老张(这里的乡民尊称他为”张武干”)。韩玄子迎进门,架了旺旺的炭火,揭柜就摸酒瓶子.同时喊老伴炒一盘鸡蛋来。
王书记说:
“今天已经喝过两场了,晚上要谈正事,不喝了!”
韩玄子已将瓶盖启了,每人倒满一盅,说:
“少喝一点,腊月天嘛,夜长得很,边喝边谈。”
张武干喝过三巡,大衣便脱了,说:
“老韩,春节快到了,县上来了文,今年粮食丰收了,农民富裕了,文化生活一定要赶上去。农村平日没什么可娱乐的,县上要求春节好好热闹一场,队队出社火,全社评比,然后上县。县上要开五六万人的社火比赛大会,进行颁奖。你是文化站长,咱们不能落人后呀。咱镇上的社火自古以来压倒外地的,这一次,一定要夺它个锦旗回来!
韩玄子一听,击掌叫道:
“没问题!每队出一台,大年三十就闹,闹到正月十六。公社是如何安排的?”
王书记说:
“我们想开个会,布置一下,你在喇叭上作个动员吧。”
韩玄子说:
“这使不得,还是你讲,我做具体工作吧。”
王书记便说:
“你在这里威信高,比我倒强哩。今冬搞农村治安综合治理,打击坏人坏事,解决民事纠纷,咱公社受到县表彰,我在县上就说了,这里边老韩的功劳大哩!”
韩玄子说:
“唉,那场治理,不干吧,你们信任我,干吧,可得罪了不少人呢,西街头荆家兄弟为地畔和老董家打架,处理了,荆家兄弟至今见了我还不说话呢。”
张武干说:
“公社给你撑腰,怕他怎的,该管的还要管!农村这工作,要硬的时候就得硬,那些人,你让他进一个指头,他就会伸进一条腿来了!”
说到这儿,韩玄子记起王才来。就将转让土地之事端了出来,气乎乎地说:
“这还了得!这样下去,那不是穷的穷,富的富,资本主义那一套都来了吗?这事你们公社要出头治他,你们知道吗?他钱越挣越红眼,地不要了,说要招四十个工人扩大他的工厂哩!”
王书记说:
“这事不好出面干涉哟,老韩!人家办什么厂咱让他办,现在上边政策没有这方面的限制呀!昨天我在县上,听县领导讲,县南孝义公社就出现转让土地的事,下边汇报上去,县委讨论了三个晚上,谁也不敢说对还是不对。后来专区来了人,透露说,中央很快要有文件了,土地可以转让的。你瞧瞧,现在情况多复杂,什么事出来,咱先看看,不要早下结论。”
韩玄子一时听陪了,张口说不出话来,忙又倒酒,三人无言地喝了一会儿,他说:
“现在的事真说不清,界限我拿不准了呢。”
王书记说:
“别说你,我们何不是这样呢?来,别的先不谈,今年的社
火办好就是了。”
三个说说喝喝,一直到了夜深。王书记、张武干告辞要走,韩玄子起身相送,头晕得厉害,在院子里一脚踏偏,身子倒下压碎了一个花盆。二贝娘早已习惯了这种守夜,一直坐着听他们说,这时过来扶起老汉,韩玄子却笑着说:“没事,没事。”送客到院外竹丛前,突然拉住他们说:
“我差点忘了,正月十五,哪儿也不要去,都到我家来。”
张武干说:
“有什么好事吗?”
韩玄子说:
“我给大女子‘送路’,没有别人,你们都来啊,到时候我就不去叫了!”
两人说了几句祝贺话,摇摇晃晃走了。
韩玄子回到屋里,却大声喊二贝。老伴说: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他说:
“买公房的事,我要给他说。”
老伴说:
“算了,你喝得多了,话说不连贯;二贝跑了一天,累得早睡了。”
韩玄子才说句“那就算了”。睡在炕上,还记着土地转让一事,恨恨地骂着王才:
“又让这小个子拣了便宜!”
第六章
六常言,农民到了晚年,必有三大特点:爱钱,怕死,没瞌睡。韩玄子亦如此,亦不如此。他也爱钱,但也将钱看得淡。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钱在世上是有定数的,去了来,来了去,来者不拒,去者不惜,他放得特别超脱。关于死的信息,自他过了五十个生日后,这种阴影就时不时袭上心来,他并不惧怕,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生死离别,这是自然规律,一代君王都可以长眠,何况山野之人?死了全当瞌睡了!只是没瞌睡,他完完全全有了这个特点。昨天晚上睡得那么迟,今早窗子刚一泛白,就穿衣下炕了。照例是站在堂屋台阶上大声吐痰,照例是沏了浓茶蹲在照壁下,照例到四皓墓地中呼吸空气,活动四肢。古柏上新居住了一对扑鸽夫妻,灰得十分可爱,他看了很久。
一等二贝起了床,他就将二贝叫上堂屋,提说起关于买公房的事。
出乎韩玄子意料,二贝对于买房,兴趣并不大,甚至脸上皮肉动也没有动一下。这孩子平日是嘻皮笑脸,一旦和父亲坐在一起,商谈正事,便严肃得像是一块石头或一节木头。
“买房也是给你们兄弟俩买的。”韩玄子说:“你是怎么想的,你说说。”
二贝便说:
“爹,要说便宜,这倒也是一桩便宜事,可咱家现在的问题不是房子的问题。”
韩玄子说:
“眼下住是能住下,但从长远来看,就不行了。这四间上屋,我也住不了几年,将来要归你们。你哥你嫂在外,也不可能回来住。可事情要从两方面来看,即便人家不回来住,这家财也有人家一份。到了我和你娘不行的时候,你们兄弟二人正式分家,你能不给你哥分一半吗?这样一来,每人也只是两间,地方就小多了。”
二贝说:
“这我知道,可那都是很远的事,再说一千三百元,咱能拿出来吗?”
韩玄子说:
”是拿不出来。我每月四十七元,一月赶不及一月。要你拿也拿不出一百二百。咱可以去借。房子买回来,咱就一拆,队上从公路边给划房基地。年轻时受些苦,将来独门独院,也是难得的好事。你也知道,现在房基地越来越控制得严,有这个机会不抓住.以后就后悔了。王才恨不得立即就买过去呢。”
二贝低了头.只是说:
“我借不来.我到哪儿去借呢?别人家没有挣钱的人,可人家一件一件大事都办了。人家是早早计划,早早积攒;咱呢,有一个花一个.对外的架子很大,里边都是空的。”
这话自然又是针对爹说的,韩玄子心里有些不悦意,不再言语了:一个中午,坐在院子里发闷;不买吧,心里总是不忍,买吧,又确实没钱。外边一片风声,都说韩家的钱来得容易,如弯腰拾石头一般.其实那全是一种假象。他便又生起二贝两口的气.嫌他们不一心维持这个家,使人心松了劲;又怨恨大贝没有把全部力量用在这个家上。他思谋来,思谋去,父子三人之中.钱财上最打埋伏的,还是大贝,让他出一千三百元吧。大
贝出钱买.二贝拆了盖,到时候兄弟两人各守一院,也是合情合理的。如此这般一经盘算,韩玄子决定上一次省城。
二贝和娘却把韩玄子阻拦了。说是年关已近,家里又要为“送路”待客作准备,事情这么多,一家之主怎能走得!再说大贝也快回来了.何必去跑一趟呢?韩玄子觉得也是,便书写了长长的一封信.竭力评说买房之好处,一定要他出钱。二贝在一旁说:
“我哥肯定是不会回来住咱这山地了。城里的洋楼洋房,哪一点不比这里好?还回来住个什么劲?”
韩玄子说:
“国家饭碗能端一辈子吗?谁长着千里眼,能看到自己的前途?你哥虽过得不错,可干他们这行,没有一个好下场的。历史上,秦朝坑了几百文人,屈原,李白,司马迁,你知道吗,谁到晚年好了?山地有什么不好?自古以来,哪一个隐居了不是在山野林中!要是早早有个窝,不怕一万,单怕万一,要是到了那一步,叶落归根,他就有个后路了!”
信发走以后,第五天里,大贝就回了信,一是说他春节不能回来,寄上一百元钱给家;二是坚决不主张买房,说既然房能住下,何必再买?就是他掏一千三百元,可要拆、要盖,没有两千元,一院子新屋是盖不成的。爹年纪大了,不能受累,二贝有工作,哪里有时间?若说备个后路,那完全没必要。如果说犯了大错误,到时候再说,即使以后退休,一个女儿在城里工作,难道让他们夫妇俩独独住在乡下,那生活方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