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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急,〃他说着一直朝前看。显然他心里藏着什么事情。
〃把这药和水一起吞下去。〃
〃你看吃了有什么用吗?〃
〃当然有啦。〃
我坐下,打开那本《海盗集》,开始念了,但我看得出他没在听,所以我就不念了。
〃你看我几时会死?〃他问。
〃什么?〃
〃我还能活多久才死?〃
〃你不会死的。你怎么啦?〃
〃哦,是的,我要死了。我听见他说一百零二度的。〃
〃发烧到一百零二度可死不了。你这么说可真傻。〃
〃我知道会死的。在法国学校时同学告诉过我,到了四十四度你就活不成了。可我已经一百零二度了。〃
原来从早上九点钟起,他就一直在等死,都等了一整天了。
〃可怜的沙茨,〃我说,〃可怜的沙茨宝贝儿,这好比英里和公里。你不会死的。那是两种体温表啊。那种表上三十七度算正常。这种表要九十八度才算正常。〃
〃这话当真?〃
〃绝对错不了,〃我说,〃好比英里和公里。你知道我们开车时车速七十英里合多少公里吗?〃
〃哦,〃他说。
可他盯住床脚的眼光慢慢轻松了,他内心的紧张也终于轻松了,第二天一点也不紧张了,为了一点小事,动不动就哭了。
刘文澜译
一篇有关死者的博物学论著
我总觉得战争一直未被当作博物学家观察的一个领域。我们有了已故的威·亨·哈得孙①对巴塔哥尼亚②的植物群和动物群的生动而翔实的叙述,吉尔伯特·怀特大师③引人入胜地写下了戴胜鸟对塞尔伯恩村④不定期而决非寻常的光顾,斯坦利主教⑤给我们写下了一部虽然通俗却很宝贵的《鸟类驯服史》。难道我们不能期望给读者提供一些有关死者的合情合理,生动有趣的事实吗?但愿能吧——
①威廉·亨利·哈得孙(1841…1922):英国博物学家,散文家及小说家。
②巴塔哥尼亚:南美洲地区,在阿根廷和智利南部。
③吉尔伯特·怀特(1740…1793):英国博物学家,牧师,所著《塞尔伯恩博物志及古迹》为英国第一部有关博物学的著作。
④塞尔伯恩村:英国罕布什尔一个村子,是吉尔伯特·怀特的故乡,该地不时有颜色鲜艳,长喙尖锐,冠呈扇形的戴胜鸟栖息。
⑤阿瑟·斯坦利(1815…1881):英国教士,作家,1864年为西敏寺大教堂主教,著有多部博物学论著——
当年那个百折不挠的旅行家芒戈·派克①途中一度昏倒在广袤无垠的非洲沙漠里,精光赤条,单身一人,想想来日屈指可数,看来没什么事好做,只好躺下等死,一种有特异美的小青苔花映入他眼帘。他说,〃虽然整棵花还没我一个手指那么大,我端详着花根、花叶和花荚就不得不惊叹气微妙之证明。难道上帝在这部分荒贫的世界里种植,灌溉,培育成熟一种似乎微不足道的东西,对根据他自己形象创造出来的生灵的处境和苦难竟会熟视无睹吗?当然不会。一想到这些,就不容自己灰心绝望了;我跳起身,不顾饥饿和疲劳,勇往直前,深信解脱在望;我没有失望。〃——
①芒戈·派克(1771…1806):苏格兰著名非洲探险家。下文一段话引自他的著作《非洲腹地旅行记》——
诚如斯坦利主教所说,有意同样以惊叹和崇敬的态度研究任何学科的博物学,必能增强那种信心、爱心和希望,这些信心、爱心和希望也正是我们每一个人在穿越人生的荒野途中所需要的呢。因此,让我们看看我们从死者上面可以得到什么灵感吧。
在战争中死者往往是人类中的男性,虽然这说法就畜类而论并不正确,我就经常在马尸堆中看见母马。战争令人感兴趣的一面就是只有在战争中博物学家才有观察死骡子的机会。在二十年平民生涯的观察中,我从没看见过一头死骡子,不免开始对这些牲口是否真正会死抱着怀疑态度了,我偶尔也看见过自己当做死骡的牲口,可是凑近一看,结果总看到原来是活骡,因为完全睡着了才看上去象死的。可是在战争中,这些牲口几乎同更普通而不耐劳的马一样送命。
我看到的那些骡子多半死在山路一带,或者躺在陡峭的斜坡脚下,那是人们为了不让道堵塞,把它们从坡上推下来的。在死骡屡见不鲜的山里这种景象似乎倒也相称,比后来在士麦那①看到它们的遭遇更协调些,在士麦那,希腊人把全部辎重牲口的腿都打断,再把它们从码头上推下浅水去淹死。大批淹死在浅水里的断腿骡马需要一个戈雅②来描绘它们。虽然,真正说起来,也说不上需要一个戈雅,因为只有一个戈雅,早已死了,而且即使这些牲口能开口的话,它们会不会要求人家用绘画来表现它们的苦难还大大值得怀疑呢。不过,如果它们会说话,十之八九会要求人家减轻它们的痛苦吧——
①参见《在士麦那码头上》一文。
②戈雅(1746…1828):西班牙画家,作品大多控诉侵略者的凶残,对欧洲19世纪绘画有很大影响,以版画集《战争的灾难》闻名于世——
关于死者的性别问题,事实上是你见惯了死者都是男人,所以见到死了一个女人就万分震惊。我第一次看见死者性别颠倒是座落在意大利米兰近郊的一家军火厂爆炸之后。我们乘坐卡车沿着白杨树荫遮盖的公路,赶到出事现场,公路两边的壕沟里有不少细小的动物生态,可我无法观察清楚,因为卡车扬起漫天尘土。一赶到原来的军火厂,我们有几个人就奉命在那些不知什么原因并没爆炸的大堆军火四下巡逻,其他人就奉命去扑灭已经蔓延到邻近田野草地的大火;灭火任务完成后,我们就受命在附近和周围田野里搜寻尸体。我们找到了大批尸体,抬到临时停尸所,必须承认,老实说,看到这些死者男的少,女的多,我还真大为震惊呢。在当时,女人还没开始剪短发,如欧美近来几年时兴的那样,而最令人不安的事是看到死者留这种长发,也许因为这事最令人不习惯吧,然而更令人不安的是,死者中难得有不留长发的。我记得我们彻彻底底搜寻全尸之后又搜集残骸。这些残骸有许多都是从军火厂四周重重围着的铁丝篱上取下来的,还有一些是从军火厂的残存部分上取下来的,我们捡到许多这种断肢残体,无非充分证明烈性炸药无比强大的威力。不少残骸还是在老远的田野里找到的呢,都是被自身体重抛得这么老远。
记得我们重返米兰的途中,我们有一两个人在讨论这场事故,一致同意事故性质不现实,而且事实上竟没有人受伤,的确大大减少了这场灾难的恐怖性,要不这种恐怖可能会大得多呢。再说事实上事故来得如此直接,因此死者搬运和处理起来还丝毫不感到不舒服,使之与其时战场上的经历大相径庭。车子开过风景优美的伦巴第①郊区,虽然一路尘土飞扬,倒也赏心悦目,这也是对我们执行这项煞风景的任务的一个补偿吧。在归途中,我们交换看法时,一致认为这场突然发生的大火正好在我们赶到前迅速得到控制,没有波及看上去堆积如山的未爆炸的军火,确实是一大幸事。我们还一致认为四处收集残骸是件奇特的差使,按说人体理该顺着解剖学的原理炸得一块一块,谁知在一颗烈性炸药炮弹的爆炸下,反而随着弹片任意四分五裂——
①伦巴第,意大利北部区名,近瑞士边境,首府米兰——
为了达到观察的精确性,一个博物学家不妨把观察局限于一段有限的阶段,我将首先把1918年6月,奥地利进攻意大利以后作为一个阶段。在此阶段,死亡人数极大,意方被迫撤退,后来又大举进攻以收复失地,这一来战后局面仍如战前,只是死者变了样而已。死者没埋葬前,每天都多少有些变样。白种人肤色的变化是从白变成黄,再变成黄绿,最后变成黑色。如果在暑热下搁置过久,尸体就会变得类似煤焦油色,尤其是皮开肉绽的部分,而且真有明显的煤焦油似的虹彩。尸体一天比一天胀大,有时胀得太大了,军服也包不住,胀鼓鼓的象是要绷裂开似的。个别人的腰围会胀到难以置信的程度,脸部胀得皮肤绷紧,圆滚滚的象气球。除了尸体逐渐胀胖之外,令人吃惊的是死者周围散布的纸片之多。埋葬前,尸体最终的姿势全看军服上口袋的位置而定。在奥地利军队里,那些口袋是开在马裤后面的,过了短短一阵子,死者都必然脸朝下躺着,臀部两个口袋都给兜底翻了出来,口袋里装的那些纸片就全都散布在草地上了。暑然,苍蝇,草地上尸体所呈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