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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的定义》
01 “亲切”的定义
我现在正准备在世田谷市民大学讲演的讲演稿。主办单位指定的讲演内容是这样的:希望我把三年前在小樽召开的全北海道残疾儿童福利大会上讲的话继续讲下去。上次大会的讲演记录,业已以“为了和不可能‘亲切’相待的人斗争下去”为题出版发行了。于是我就把该文章重新读了一遍,考虑如何接着往下讲。(该文载《核之大火与“人的”呼声》一书,岩波书店出版。)
正如“残疾儿和我”这一恰如其分的副标题所示,我在有残疾儿的父母们面前,讲了自己和生下来就头部缺损的儿子共同生活的经验。而且,我谈的问题重点在于,眼前似乎即将面临破坏整个世界的核威胁时代之下,同残疾儿共同生活的经验。
现在的核状况,深刻的程度更严重了。凡是以世界的今天与明天的视野看待日常的人,任何人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如果与此相联系回头看看·单·个家庭——也就是巨大的核威胁之下一个市民的家庭——无非是每天无可避免的老问题,即:拖着一身残疾的儿子如何成长,以及同他的发育复杂地纠缠在一起而屡屡出现的新困难,再加上如何战胜这些困难等等。因此,我自己也情不自禁地涌现继续上次讲演的想法。
继续,这种说法总是浮现于我心头的话,中野重治战后写的第一部小说《五勺酒》中的一节里就有:“从什么写起好呢?写也写不完,说也说不尽的样子。结尾处打算加上‘此项待续’,然而如果忘记而漏掉天图”的象数体系。南宋朱熹提出:事物可以分为阴阳两个,也请权当有它而读下去。”我也权作“此项待续”开始我的话题,但是我以为“此项待续”的话已将告终。
儿子就在眼下的3月毕业于青鸟养护学校的高等部。这样,和学校之名沾边儿的缘就算断了。他的身高和体重都超过父亲,是条大汉子,和同班另一条更大的汉子是好朋友,他俩虽然各有不同的残疾,但是彼此身体状况不佳的时候,被周围吵闹得快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或者为了强忍住被来自体内的不安征候快要吞没的时候,他俩各伸一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一动不动地坐着,这种情况,是学校与家庭的联系本上写着的。一毕业,和这位朋友也不得不分手了,对于儿子来说,再想遇上同样的朋友恐怕是不可能的了。
去年秋天,他参加了将来毕业后开始的区的福利作业训练,他母亲陪他坐公共汽车上下班。偏巧我当时正在加里福尼亚大学巴克莱分校,也就是这段时间儿子经历了双亲之中父亲不在而情绪波动的阶段。可能又加上在作业所接受训练感到紧张,上作业所上班时,公共汽车碰到路上堵车,那粗暴的言语和举止,常常使他母亲十分为难,不知所措。
这时我就通过国际电话,一连几天和他交谈。很明显,儿子一肚子委屈,非常抑郁,问他的话答得一点也不爽快。没有过多久作业所那边的事就辞了文版12卷本翻译出版过一种《列宁选集》。,重返学校。但是这时候也屡屡发生事故,有的是上学时在车站上台阶,上到半路犯了病,跌破嘴唇,有时是蹲在台阶转弯处的平台上,再也不动了。这都是熟人通知家里才知道的。
这些情况,儿子把信寄到巴克莱分校的宿舍我才全知道的,那些信,文章的背后用文学语言来说都蕴涵着某种动机。信的后半部分文思混乱,我这做父亲的也读不懂,至于前半部分的文章,开头一行就对我在国际电话中说的那些强硬的话给以斥责,并且全给挡了回来,用他的观点加以解释,随后是很好地表现他现在的内心世界,给我的印象是让我了解了儿子新的侧面。他那信上说:“实在对不起啦。我的嘴疼了之后,下台阶的半道上就犯了病,我就吼起来了:‘我算不行啦,活了20年可真遭罪。’”
看到儿子新的侧面,知道他这是故作含糊的说法,老实说,我远离儿子,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生活,同样情绪不安,还有一层,此时美国的核导弹设在西德,因此,苏联在日内瓦核裁军会议上退出会场,成了世界核状况恶化的转折点的开始,所以我的心情当然也十分郁闷。我们作父母的总算好歹迎来了儿子20岁的生日,当然高兴,妻子更为之高兴,生日那天一到,当时恰逢参议院选举,便带着儿子急急忙忙地去投票,她说:“假如让他弃权,那可就白养这么大了。”我当时就觉得发现了妻子又一个新的侧面。我们的儿子这20年一天一天地活下来,完全是在强忍着残疾给他带来的困难中度过的,那是不言而喻的痛苦的人生,我想,他是不让我们想到他的痛苦才不叫苦的。
就这样,如果用现在的语言来说,对于陷进烦恼的我,常常读的米尔查·埃利亚德从1957年到1969年和我们同时代日记合订本这部书,就是一个很好的鼓励。(“Nosouvenirs”Harper&Row)
当然,像埃利亚德这样极具多样性、有巨大精神世界的学者、艺术家的日记,决不可能仅有单一的方向性。第一次遇上埃利亚德考察核武器对现代造成的危机时,我倒有一种心头黯然、对他颇有嘲讽的心情。
1959年岁尾,埃利亚德在回答芝加哥大学的学生们提出的关于原子弹的问题,这段回答是这样记载的:“基督教徒大概不应该怕这种炸弹。因为它意味着世界的末日到来。因为它成了‘最后的审判’。印度教徒大概也同样。‘卡里·瑜珈’界向混沌倒退之中结束,然后出现新的世界。只有马克思主义者们才有靠计尽途穷结果的核作为最后结束世界,使人类同受恐怖的正当理由。这样说是因为,对于他们来说,天堂是属于未来的。天堂在地上从来没有存在过。与此相对应,最近似的就是明天的没有阶级的社会。马克思主义者只是预想未来才像天堂,所以才甘愿难以数计的也包括他们自己在内的杀戮。如果在得知世界是共产主义为最终世界之前消灭,那么,一切历史和人类的一切苦难,可能就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了。”
虽然我尊重埃利亚德的比较宗教史的分析,但是,对于马克思主义者关于今天的看法和作用,我还另有感想,所以,对于埃利亚德以这一部分为中心的话,总感到一股早被抛弃的犬儒主义味道。不过,埃利亚德始终是一位从正面注视着核武器,认为它是毁灭人类的,并且丝毫不懈地思考这个问题的人,这倒是毫无疑义的。翌年1月间,看到他的下述叙述:
“马克思主义者和唯物论者对历史的解释,可以说是人类的‘最后的审判’。审判,即灭亡的危险。准确地说,史前期人类几乎就要灭亡了。或者说今天人类就被核武器灭亡。/唯物论者或马克思主义者所思考的,意味着人类对原初的神所赋予的任务已经不存任何希望。结果是使人类消灭。然而这种诱惑及其危险之存在未必是毫无意义的。人类怀着被消灭之势迫在眉睫的自觉活着,对于人类来说,甚至是件好事。恐怖等于参加某一团体举行仪式时的痛苦。
仪式,这一进入新阶段的礼仪性的手续,埃利亚德把它作为人类规模普遍的信仰体系来思考,因为它是重要的问题点之一,所以十分清楚,他对于核状况决不会以冷眼旁观的态度对待。但是,我更进一步想知道的是,和核爆炸而导致人类灭亡这种想法截然相反,埃利亚德充满积极希望的构想是什么。
尽管表面上没有写得一清二楚,但是埃利亚德悄悄地但确确实实地把该思想提示于同一日记的下述叙说之中,这是我从他的日记中读到的。于是因此也把我前面提到的陷进烦恼的自己治好了。
1961年年初,埃利亚德把他少年时代在布加勒斯特的经历,在印度狂热地学习时期的经历,在葡萄牙的文化工作经历,以及在战争结束后的祖国罗马尼亚建立社会主义体制时亡命巴黎开始过上学究生活的经历等等综合在一起,使人感到他“更加成熟”。以前,只是在为数不多的地方才看出他从如此经历中感受之深刻,但这回使我觉得足以洞彻他深刻感受的整个最深部分。对于自己生涯的“扩展、持续”给予足够的启示。埃利亚德把他的记述作了如下的总结,这就意味着,到此刻为止,在漫长岁月里,他饱尝了郁闷之苦。我认为,这种郁闷之苦给他带来的是大大加强了他对核状况的认识。
埃利亚德现在仍然住在此处的芝加哥大学里——我这次才亲眼目睹并留下强烈印象——有纪念首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