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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娟说:〃以为你们明天来。还没来得及给你们扫干净。〃夏末和小苏没有回过神来,就会点着头笑。他们一高一低地站着,目送阿娟和小铃铛走过门前。
小苏呕吐的感觉在这时凭空而来了。她毫无理由干呕了一声。随即捂上嘴,冲出了房间。她扒在水槽上,弓下腰一连干呕了好几声,只是呕出来一些声音,没有实质性内容。夏末跳下来,冲上去拍她的后背。小苏拧开水龙头,掬水漱口,直起身只是笑,睫毛上沾了几颗碎泪。〃怎么回事?〃小苏不好意思地说,〃也没吃什么。〃耿师傅和阿娟在门槛边早就停住了,不声不响回过来四条目光。小苏和孕妇的目光刚碰上心里就咯噔一下,立即用巴掌捂紧嘴巴,她的眼睛在巴掌上方交替着打量身左身右,又快又慌。几双眼前前后后全明白了。
(二)
夏末靠在床上,一晚上抽了一屋子烟。屋里没有开灯,但小苏感觉到厚重的烟霭。这种呼吸感受和铁轨两侧的视觉印象相吻合,灰蒙蒙地覆盖着粉质尘垢。
小苏躺在夏末的内侧,脑袋塞在他的腋下。他的汗味闻起来有点焦躁。天很热,床单没有带来海风,只有全棉纺织品的燠闷。热这东西烦人,时间长了就往心里去。夏末的右手放在小苏腹部,指头四处乱爬,无序、无聊、无奈,体现出未婚男子的糟糕时刻。糟糕的男人
少不了这种时刻,女朋友眨巴着迷惘的双眼汇报你的劳动成果。她〃有了〃;或者要过你的手,没头没脑地摁到腹部,给你一双汪汪泪眼,这里头有潜台词,简捷的三个字:〃都是你〃。夏末的左手放在小苏腹部,夜的颜色和他的手感同等沉重。这是一个事故。夏末摸出来了,他们出了大事故。小苏被夏末的指头抚弄得难受起来,她用鼻头蹭夏末的肋,小声说:〃别弄了。〃
铁轨上驶过来一趟列车,是客车。火车窗灯在夏末的脸上迅疾明灭。夏末静然不动,只有脸上的灯光闪来跳去。有一阵小苏都觉得他是个假人了。小苏推了他一把,他没动;又推了一回,夏末却下了床去,闷闷地坐到北窗的画架面前。画布一片空白,除了纺织纹路一无所有。夏末用指头试一试画布的弹性。原计划明天开始这张画的,可小苏的肚子就那么放不住事。乱了套了。
小苏走到夏末身后。她在走动的过程中碰翻了一只铝锅。小苏站在原处,等那阵响过去。小苏站到夏末的身后把手插到夏末的头发里去,慢慢悠悠反反复复往后捋。小苏蹲在夏末身边,问:〃想什么了?〃夏末没有回答,过了好半天说:〃钱。〃小苏说:〃我出去做工,你画画,早就说好了的。〃夏末的烟头在黑暗中放出了猩红色光芒,挣扎了一下,随即疲软下去,流露出男性脆弱与男性郁闷。夏末说:〃你现在这样,还能做什么?花钱的日子在后头呢,说什么我也要先挣几个回来。〃小苏说:〃要么你先去做两个月,挣了钱,再回来画。〃夏末说:〃挣钱算什么?我只是想挣得好看一点,好歹我是个艺术家。〃
耿师傅给小铃铛洗完澡,替她敷过爽身粉,穿好衣服,再举过头顶飞了两圈,随后让小铃铛降落在黄色拖鞋上。耿师傅拍拍女儿的屁股,大声说:〃小东西,天天要坐飞机,都惯得不成样了。〃阿娟没有接话,把手伸到面粉袋里准备往外舀面。耿师傅说:〃你还想干什么?没几天你就要生了。〃阿娟挂着眼皮只当听不见。耿师傅走上去摁住阿娟的手,阿娟的手在口袋里挣扎了一下,说:〃家里还有二斤多肉馅呢。〃耿师傅说:〃做几个四喜丸子,吃掉不就完了?〃阿娟坐下来说:〃我就怕一个人呆在家里,一闲下来我就乱想,好不容易又申请了一胎,我就怕再给你生下个哑巴来。〃耿师傅说:〃你瞎说什么,我都听到儿子在肚子里喊爸爸了。〃阿娟坐到床沿,是那种半坐半靠的坐法,有点像京戏里的判官。阿娟对小铃铛招了招手,把她叫到面前来,给她梳头。阿娟说:〃要不是她哑巴,我们还生不了这个儿子呢。她总算给我们带了这么一点福气。〃耿师傅把洗澡水倒出去,擦完手从碗橱里端出一摞子碗来。碗与碗的碰撞发出极其日常的烟火声响,耿师傅接过刚才的话茬说:〃小铃铛也大了,正好帮着带带小弟弟。〃阿娟的手停在小铃铛的头上说:〃算了,都给我们惯成这样,还指望她什么?我可不指望他们这一代。〃正说着话隔壁传来一阵声响,一只搪瓷钵掉在了地上,随后又掉下来一只锅铲。小苏的声音随即传了过来。小苏说:〃烫着了没有?〃过了一刻才传出夏末的话,夏末说:〃还好。〃小苏说:〃你把油倒上,还是我来吧,让你炒青菜,一个屋子都摊开了。〃耿师傅和阿娟看了一眼,刚要说什么,突然听到小苏又一阵猛烈的干呕,小苏慌乱的说话声从捂着的巴掌后面传了出来,小苏说:〃快,快,快把油倒掉,我一闻油味就要吐。〃耿师傅的抹布还捏在手上,拔腿就要过去。阿娟〃嗳〃了一声,给耿师傅一个眼神。隔壁响起来一阵更加忙乱的瓢盆声。〃妈的,〃夏末拖声拖气地抱怨说,〃妈的,怎么弄的。〃
(三)
小苏睡得不好,一整夜火车在她的脑子里跑,从左耳开向右耳,再从右耳开向左耳。到了天亮时小苏反而睡着了,好像做了一个梦,绰绰约约的只是乱,飘了满世界的灰色粉末。小苏在梦中把手伸到夏末的那边去,空的。小苏睁开眼,窗帘的背后全是阳光,梦也追忆不起来了。夏末的枕边留了一张纸条,上头有夏末的铅笔笔迹:我去奥普公司小苏拿起这张便条,正正反反看了又看,最后把目光归结到自己的腹部。生活这东西真是被人惯坏了,处处将就它,顺着它,还能说得过去,一旦不如它的意,它翻脸就会不认人的,弄到后来只能是
你的错。
小苏打开门,拉开窗帘,天上地下阳光灿烂,远处的铁轨上炎热在晃动。铁轨错综交叉,预示了方向的无限可能。世界躲在铁轨组合的随意性后面,只给你留下无所适从。
小苏拿了牙具毛巾到阳台上洗漱,阿娟没有出去,坐在高凳子上手把手教小铃铛织毛线。小铃铛依在阿娟怀里,织一件粉色开司米婴用上衣。阿娟叉着两条腿,下巴贴在小铃铛的腮部,轻声说:〃挖一针,挑一针;再挖一针,再挑一针。〃阿娟抬头看见小苏,客客气气地招呼说:〃起来啦?〃小苏正刷牙,不好意思开口说话,只是抿着嘴笑着点头。小苏在刷牙的过程中静然凝视母女共织的画面,在某个瞬间居然产生了结婚这个念头,她要把孩子生下来。但这个柔软温馨的冲动只持续了一秒钟,立即被小苏中止了,随牙膏泡沫一同呕吐出去,流向暗处,不知所终了。
小苏洗完脸和阿娟客套了几句,话题很自然地扯到小铃铛身上去了。但这也不是一个容易的话题。小铃铛知道她们在说自己,望着小苏只是笑,小苏没话找话说:〃你女儿真文静。〃阿娟笑起来,说:〃文静什么?现在哪里还有文静的孩子,发起脾气来吓死人。〃小苏陪着笑了两声,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阿娟却找到了话题,阿娟说:〃你男人是画画的吧?〃小苏听不惯〃你男人〃这样的话,赶忙解释说:〃是我男朋友。〃小苏这话一脱口就后悔了。生活这东西经不住解释,越解释漏洞越多。阿娟似乎意外证实了某种预感,眼神里头复杂了,拖了声音说:〃噢——〃
夏末到家时衬衫贴在了后背上,透明了,看得见肉。他放下西瓜,一言不发,脸色像铁路沿线的屋顶。夏末坐在床边,看见上午自己留下的便条。他掏出烟,叼上一根。夏末的点烟像是给自己做游戏,先用打火机点上纸条,再用纸条燃上火柴,最后用火柴点烟。他今天抽的不是红梅,是三五。硬盒里头还剩了两根。
抽了一半夏末才抬起头,哪里也不看,嘴里说:〃我给你买了只瓜。〃烟雾向四处弥散,成了沉默的某种动态。
在这段沉默里小苏站在一边,十只指头叉在一处,静放在腹部。铁路上开过去一趟货车,车厢里装满了煤。煤块反光在九月的太阳光下锃亮雪白,锐利刺眼。小苏眯起眼睛,火车的高速把煤的反光拉长了,风风火火,杂乱无章。
(四)
第二天一早小苏推醒了夏末。夏末的眼睛睁得很涩。夏末注意到小苏用心打扮过了,头发齐齐整整归拢在脑后,扎成了马尾,甚至眼影与口红也抹上了。夏末用肘部支起上身,眯着眼问:〃干吗?你这是干吗?〃小苏穿着裙子,正往牛仔包里塞仿Fun牌牛仔裤。小苏说:〃出去。〃
〃哪儿?〃
〃医院。〃
〃上医院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