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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傻子在后面站住了,提高了嗓子直嚷,明天必得来,二和也没答话。一鼓劲儿跑到夜市上,见自己母亲,靠了一根电杆站住,举了手上的纸花,直嚷贱卖贱卖。二和老远的叫了一声妈,走到面前问道:“你怎么不在那当坊门口石头上坐着?这地方来往全是人,让人撞一下子,真找不着一个人扶你起来。”丁老太道:“今天买卖不好,我想也许是坐的地方太背了,所以请了这里摆摊子的大哥,把我牵到这里来站着。”二和道:“没有生意就算了,咱们回去罢,明天的伙食钱,大概是够了。”丁老太两腿,也站得有些疼痛了,就依了二和的话,扶了他的肩膀,慢慢儿地走了回家。
到家以后,这两条腿更是站立不起来,坐在床上,就躺了下去,在躺下去的时候,又随着哼了一声。二和正点着屋子里的灯,拨开白炉子上的火盖,将一壶水放在上面。把水煮开了,在花生筐子里,找出几个报纸包的冷镘头,也放在炉口上烤着,自己搬了一张矮凳子,正对了炉子向火,以便等着馒头烤热。无意之中,又听到哼了一声,回转头来看时,却见母亲躺在叠的被服上,紧闭了双眼,侧了脸子在那里睡。因问道:“妈,您怎么啦?刚才听到您哼了一声,我忙着茶水,没有理会。现在又听到您哼了一声了。”丁老太迷迷糊糊的答应了一声“哼”,抬起一只手来,有一下没一下的,捶着自己的腿。但是只捶了三四下,她也不捶了。二和走到她身边来,手按了床沿,俯着身体向她脸上望了道:“妈,怎么样,您身体不大好吗?”丁老太微微的哼了一声,还是紧紧地闭着双目。二和伸手在她额角上抚摸了一下,觉得还是很烫手心的,不由得怔了一怔。
然后再坐到矮凳上去,看看这一间小屋子里,正面放一张铜床,四周堆了破桌子烂板凳。两只破箱子,索性放在铜床里面,真有些不相衬。等水开了,对一壶茶,左手取了馒头嚼,右手握了茶壶柄,将嘴对了茶壶嘴子吸着,两眼不住的对屋子四周去打量。在这时候,便看到门框上悬了自己父亲的一张武装相片。在那相片上瞪了两眼看人的时候,显见得他对于坐在这里的穷苦儿子,有了深切的注意。也不知是何缘故,仿佛身上连打了两个冷战。
热茶馒头吃喝足了,又走到床面前,伸手抚摸了老娘额角一下,觉得头皮子更是发热。在她那两个高撑起来的颧骨上,还微微透出两团红晕呢。于是轻轻地和丁老太脱去了鞋子,将她扶着直睡过来,牵了被条,轻轻儿的在她身上盖着。丁老太竟是睡得十分沉熟,凭他这样的布置,全不知道。二和皱了眉头,环抱着两只手臂,怔怔的对床上望着,但是丁老太只是鼻子里呼吸有声,仰面睡着,什么也不知道。二和看这情形,颇是不好,哪里睡得着,和了衣服,在外边小木架床上,牵了小被条子将下半身盖了。一晚上起来好几回,丁老太始终是睡了不曾醒。二和是提心吊胆的,直到天亮方才安睡。
等自己醒过来时,丁老太却坐在里面屋子里椅子上。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摸到了一串佛珠,两手放在怀里,只管捏着捏着,低了头,嘴唇皮有些颤动。便一个翻身坐起来,瞪了眼问道:“妈,您好了吗?怎么坐起来了?”丁老太道:“昨晚上我是累了,要是就这样病下去,你还受得了吗?”二和道:“病要来了,那倒不管你受得了受不了,总是要来的。”丁老太叹口气道:“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我娘儿俩到了现在,手糊口吃,也就去死不远了,老天爷再要用病来磨咱们,也就透着太狠心一点儿了。”二和先且不说话,把水火各事都预备得清楚了,就端了一碗热茶,给丁老太喝,自己在她当面椅子上坐。
丁老太道:“你该早点上街去了,今天我是出去不了的。”二和道:“妈,我跟您商量一件事。”丁老太道:“你是要到老田那里去吗?昨天王傻子来,我就劝你去了。”二和道:“不是那件事,你想,咱们住这破屋子,是什么人家?这张铜床放在这里,不但是不相衬,人家看到,这也有些疑心。”丁老太道:“疑心什么呢?反正不能说是偷来的吧?这东西根本没法儿偷。我在你丁家一辈子,除了落下一个儿子,就是这样一张铜床。你那意思,我知道,是让我卖了它。当年买来的时候,北京还没有呢,是由香港运来的,真值好几百块钱。如今要卖掉,恐怕十块钱也值不上。卖了它的钱,在家里吃个十天半月,也就完了。救不了穷,一件纪念的东西却没有了。那何苦?”二和道:“救穷是不行,救急是行的。现在我生意不大好,您又病了,每天都过三十晚。若是把床卖了,多凑合几个本钱,我也好配一副担子挑着,多卖两样东西,也许比现在活动,您要吃点什么补的,也可以买。”丁老太道:“你有你的想法,我也有我的想法。这张床是我同你父亲共有的,只有这张床能替我同你父亲作纪念。我每天无论怎样的苦,晚上睡到床上,碰了这床柱子响,我就恍然在二十多年前,还过着那快活的日子一样。我只凭了这一点儿梦想,当了我一点安慰。没有床,我每天晚上就连一点梦想也没有了,你忍心吗?再说,我还有一点痴想,等你好一点,你娶亲的时候,把这张床让给你们夫妻睡。那时我虽听不到床响,但是我有了别的事情安慰我,我也用不着梦想来安慰了。”二和道:“这样说,我们就穷得要饭,也要留着这张床吗?”丁老太道:“你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也能跑,也能挑,总也不至于走上那一条路吧?”二和道:“我还有一件事和你商量。丁家人虽然一败涂地,能过日子的,不是没有。我明天到他们家里去看看。无论怎么着,说起来我们总是骨肉之亲。”丁老太突然站了起来,倒不问他的儿子是不是坐在正对面,却连连地将手摇了几摇道:“这话再也休提。他们那班人,若是有万分之~的良心,也不让我们吃这样的大苦。我早就说过了,要饭吃,拿着棍子,走远些。”二和道:“这话不是这样说,老田是朋友,闹过别扭呢,你还教我去找他;找自己人,丢脸是丢在自己人面前,为什么不让我去呢?”丁老太道:“听你这话,好像是很有理,你把当日分手的时候,他们那一分刻薄的情形想想,也就知道我拦着你是大有原因的。”二和扶着他母亲坐下,低低地道:“我自然可以听您的,我今天出去慢慢的想法罢。”丁老太道:“你要是个好孩子,你就得听我的办法。觉着田家大嫂子和她二姑娘,到底是好人。”二和听了他母亲的话,也只有默然。
第二十七回 醉眼模糊窥帘嘲倩影 丰颐腼腆隔座弄连环
丁二和在大街上这样叫唤着,那实在是气极了,不但脸是红的,连颈脖子也是红的。抬起一只手,向那红门,一阵狂乱的指点着,在小横胡同口上的那些车夫,却是哄然一声大笑。二和听了这笑声,觉得是引起了全体车夫一种共鸣,也就站住了脚,向他们望着,以表示谢意。但这谢意,是无须表示,表示之后,更觉困难,原来是那些人随了笑声之后,也在低声咒骂着:他说这样的人家好不了,上辈子杀多了人,刮多了地皮,这辈子要不点缺德的事,现眼给人看,那也太没有报应了。二和心里一动,挽着那筐子低头走了。
但是虽然离开了那些人,心里头还是不断的在揣想着的。他想着:母亲几多岁年纪,对于事情是见解得到一点。自己纵然穷一点,到底是同父的兄弟,并非登门求乞的叫花子,怎么大哥见了面就骂?这要是开口向他借钱,他不举起脚来乱踢吗!母亲说,讨饭要拿了棍子走远些,这不错的。想不到自己哥哥,做出这样坏良心丧人格的事,不但是对胞弟这种行为,应该对他加一种惩罚,就是他这样遗羞家门,也应当处分他一下。越想心里是越透着生气,然而这一腔怨气,恰又是不容易发泄。想到可以谈谈的,还只有那个王大傻子,于是走到旧曰所住大杂院的胡同口上,找了一爿大酒缸,悄悄的溜了进去。伙计看到便迎上前笑道:“二掌柜,好久不见啦。”二和叹口气道:“我这分境况,一言难尽,简直的没脸见老街坊了。”说着,在门口的一口大酒缸边坐着。
北方酒店里的大酒缸,里面不一定有酒,但不摆下三四口圆桌面的大酒缸,那是名不副实。老上这种地方来的人,仿佛有桌子也不愿靠了坐,必定把酒壶酒杯放在缸盖上喝,那才算过瘾。二和这样坐下来,伙计把他当了老内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