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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很不高兴的呵,只是抓痒,同叫化子捉虱一般,从裤腰里伸手进去,咬着牙齿抓。
“嗳哟,嗳哟,拿刀来把这块肉割下来!”
我不禁为她伤心,除了痒,恐怕她不以为她的身体也是血肉。
小莺上身只紧紧的穿着一件背褡,——这在我是见惯了的,我却不因见惯了而
不觉得她是这样裸身。我看一看小莺,又看一看老三。小莺正是年青的老三。这小
小一间屋子就摆出了老三的一生。这是我的记忆。老三自己呢,她无所谓老,无所
谓年青,老也是她的年青,年青也是她的老。她确老了,她不比小莺怕热,所以她
穿了一件单褂。
我在那样想,她把褂子解开了,朝背上抓痒。
“抽烟倒算得一个,别的就不会!”
这一骂,我又偏头看小莺,——小莺拿起烟卷抽。
小莺不理她,望着我笑,我说:
“你替阿姨抓一抓痒,背上自己抓不够。”
“不要你说空话!”
老三对我厉声一句,此刻她的褂子已经披下了。
我的面前两个赤臂。
“你坐在我这里,我实在不叫你多谢。”
她的褂子又穿上了。这一句话是半笑的说。然而我知她言出于衷,她简直希望
我年青,不年育而一样的爱嫖妓也好,嫖她的小莺。
这一两天妓院里很少有顾客罢。
我打算走,但雨还是下个不住。我的心好比那汗湿的泥地,想干净也干净不起
来,古怪的难堪。我之常到老三这来,又好比那落叶落下了泥,狂风也吹它不开,
——我要看她,一直看到她死。
雨呵,你下得连天连地都是一个阴暗,就是老三也不能算做例外!
真的,雨天老三有忧愁,同她的打皱的皮肤相称,——自然,这是我的比较,
她不会看见她皮肤的打皱,正如不会看见小莺的肥白,抓痒只是抓,鞭小莺只是鞭
而已。然而,无论如何,我得修正我篇首的话、老三是有生命的,倘若这样的忧愁
算得生命。
小莺她倒在床上唱,——她令我想起浴泥的猪!
唱的是老调。我有这么大的岁数,与我的岁数成比例我听了多少年青的妓女这
样唱。可是,以前,听而已,晓得是《妓女告状》,阎王面前告状,从未留心去理
会状同。今天我仔细听小莺唱——
“……牛头哇马面——两边排。一岁呀两岁——不对不对,唱错了……”
这当然不是状词,我望她一望——嗳呀……
我跑上前去——已经扑通一声响!她的脚顺便朝桌上一放,茶壶踢得滚下来了。
小莺立刻翻起来,面孔是土色。
我也失了知觉。失了知觉却还觉得:没有办法,静候老三去鞭。
老三确是连忙跑上前去。我没有听见什么声响。她背着我遮住了小莺。
小莺的面孔又对我,我看得见她有一颗眼泪,整个的土色添了颊上一块红,两
个指头掐的。
老三见了茶壶不中用,连碎片又丢下。再是巴掌拍拍的打。
我的荷包里有一张五块钱的票子,我掏出来,拉住老三:“喂,喂,这张票子
拿去买。”老三更是拼命的扫,但我一听她张喊的声音,知道这一打是作不打的下
场。
接了票子,老三又有一点思索的神情,横着眼睛射小莺一眼。我也知道呵,她
疑心我的荷包里还时常有钱,疑心我给了小莺没有给她!
不过两个月的光景,老三一病不起。众口一词说她的箱子里积下了不少的钱,
钥匙系在她的裤带子上。老三名字上真要加“死”这个形容词的时候,钥匙自然给
谁解下了,不知是否有钱,多少,但老三的丧事办得颇丰盛。
老三死的前两天,她对我哭。我是多长多长的时间不见老三哭呵。她要我替她
算命,看她死不死。我素来是说我会算命的。我说:
“不要紧,好好的躺着,命上不注死。”
唔,老三是有生命的!
小莺穿着一件背褡跑出跑进,跑得很是轻便。我看她不时同那所谓王八者比肩
而立,低声说什么。
天气热得很,老三的胸部完全袒开。
我到底还是这样想——
“这里是把她生了也就把她死了的一个人。”
众口一词说老三死了,同时我看见抬进一个白木棺材。时候快要夜。
我听见小莺哭,有人挽着小莺叫不要哭。我走了。
我探得了棺材必经的路,第二天清早,我站在路旁。
头上插鸡毛的,吹号的,小孩子散纸钱的,应有尽有,都是此地杠房习用的人
物。一个驼背打锣,走在最前,时而又站住等。
最后是棺材呵,我认识这个棺材!涌着,涌着,都是汗流的人面,——唉,那
一个,杠子虽扛在肩上,他是夹在当中打瞌睡。
1927年4月
小说 墓
(旅客的话二)
三月杪,四月初,北地也己渐渐是春天了,写信问友人,“西山的房子空着么?”
回信道,“你如果去,那真是不胜借光之至了。”于是我又作西山之客了。这所谓
春天,只在树上,树又只是杨柳,如果都同我的那位朋友一样(神安他的灵魂!)
要那个草的春天,春雨细,到哪里行呢?实在我也算得同党。杨柳而外,山阿土埂,
看得见桃杏开花,但这格外使人荒凉,因为,从我们来看,桃花总要流水,所谓花
落水流红,为什么在这个不毛之地开得全无兴会呢?
天气是暖和的,山上的路,骑驴走,平原在望,远远近近尽是杨柳村,倘若早
出晚归,夕阳自然的没有了,转过山阿,忽然看见那边山上,天边,蛾眉之月,那
这个春天才美哩。若有人兮天一方!
这既不是春又不能说秋的北京春天。
西山之横山,就葬着我的那位朋友。横过横山,一条马路,通往八大处的,山
南山北亦所必经,上山第三天我出去玩,不由得下了驴子一觅“徐君”了。荒冢累
累,认得一块碑。“江西铜鼓欧阳丁武之墓”,这是几个大字,右边则刻着:
春草明年绿
王孙归不归
吾友生平爱好此句爱为
书之于其墓
往下署了我的名字。我喜欢照我的排列,空白多好看,不肯补以年月日。三年
以前,记得是过了重九不久,所以不是九月也必定是十月,欧阳君竟以养病西山而
长辞了。其时我是偶尔来玩,适逢其会,他的长兄在场,说我们是朋友,请写一块
碑,我承认了。这些事我是不大有意见的,但写好了一看,觉得可哀了。
颇有意兴的想到身世这个题目上面去。小毛驴一走一颠簸,赶驴子的一脸的土,
很是诙谐的样子,自己便仿佛是“吉诃德先生”一流人物了。孟轲骂杨墨,“无父
无君,是禽兽也”断章取义,我倒有点喜欢惜用这一个批辞。我不知因为疲倦了的
原故呢还是什么,对于人世间成立的关系,都颇漠漠然,惟独说不出道理的忠实于
某一种工作。或者是忠实罢了,实在这两个字也用得我自己不大明白。但对于这一
句话好像很明白:“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为什么想到这一句话?今之
世其乱世乎?唉,这恐怕还是少年血气用事,莫以为得了意思才好。人何必要现得
人类的野蛮呢?野蛮也要让他与我无关。这些话都跟着驴子跑起来了,原来我所分
明的可怜我自己的是这一点:惟独当面对了死人,有时仅是一张照片,无论与我什
么关系——死人呵,我又不胜惶恐了,生怕我有什么罪过似的,但我不能不天真的
说,那一下子我简直的起了一个侥幸的心喜,“我不管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意识。
唉,原来我同人类是这样的共运命。
死人而已盖黄土者那又不然,于我的朋友更不相干,他是诗人,自有世界,自
然应该疏远了。
本地女人驾驭的本领比我高明得多,她的驴本来在后面响铃,一下跑过我好远
了。我看她自由自在,打坐而骑行,好不羡人。
我住的是横山南。所谓“山南山北”,大概就以横山为言。西山名胜都在山北,
我却不要多走,讨厌那一块儿的人物摆布得如同电影上出现,因此便是卧佛寺之揪
树,古树开花我所爱看的,也打断了探访的兴致了。邻居是一些满人,生活苦行为
则大方,尤其是女人和姑娘们,见面同我招呼,那话就说得好。一天我向一位老太
太打听,“你们这儿还有那儿可玩么?”“可玩的你都到过了,山北你又不去,—
—实在没有那儿可玩。”“昨天我跑到山顶上,望见东南一个很大的树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