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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怎样一个柚子呢?”我背地里时刻这样想。每逢兴高采烈的同妻话旧,
结果总是我不作声,她也只有叹气。我有时拿一本书倒在床上,忽然又摔在一边,
张开眼睛望着帐顶;妻这时坐在床面前的椅子上,不时把眼睛离开手里缝着的东西,
向我一瞥,后来乘机问道:
“有什么使你烦恼的事呢?请告诉我,不然我也烦恼。”
“我——我想于柚子未到婆家以前,看一看她的丈夫。”
去年寒假,我由北京回家,姨妈的讼事,仍然没有了结,而且姨父已经拘在监
狱里了。我想,再是忍无可忍的了,跑到与那屋主很是要好的一位绅士处,请他设
法转圜。结果因姨父被拘的缘故,债权取消,另外给四十千出屋的费用。这宗款项,
姨妈并不顾忌两位嫂嫂,留十五千将来替柚子购办被帐,其余的偿还米店的陈欠,
取回当店里的几件棉衣,剩下只有可以来得五斗米的数目了。
出屋那一天,是一年最末的第二天,我的母亲托我的一位邻人去探看情形,因
为习惯的势力,我们亲戚家是不能随意去的。下午,那邻人把姨妈同柚子带到我家
来了!这柚子完全不是我记忆里的柚子了,却也不见得如妻所说那样为难人家的女
儿;身材很高,颜面也很丰满,见了我,依然带着笑容叫一声“焱哥”。我几乎忘
却柚子是为什么到我家来,也不知道到堂屋里去慰问含泪的姨妈;心里好像有所思,
口里好像有所讲,却又没有思的,役有讲的。柚子并不同我多讲话,也不同家里任
何人多讲话,跟着她的芹姐笔直到房里去。后来母亲向我说,母女两人预备明天回
原来乡间的旧居——不是曾经典给人家的那所高大房子,是向一位族人暂借的一间
房子,今天快黑了,只得来我家寄宿一夜。
天对于我的姨妈真是残酷极了,我还睡在床上,忽然下起大雨来了!我想,姨
妈无论如何不能在我家逗留,因为明夜就是除夕;柚子总一定可以,因为她还是女
孩子,孩子得在亲戚家过年,她从前在外祖母家便是好例。但是,起来,看见柚子
问妻借钉鞋!我不禁大声诧异:“柚子也回去吗?千万行不得!”妻很窘的向我说,
姨妈非要柚子同去不可,来年今日,也许在婆家。我又有什么勇气反抗妻的话呢?
吃过早饭,我眼看着十年久别,一夕重逢的柚子妹妹,跟着她的骷髅似的母亲,
在泥泞街上并不回顾我的母亲的泣别,渐渐走不见了。
1923年4月
小说 竹林的故事
出城一条河,过河西走,坝脚下有一簇竹林,竹林里露出一重茅屋,茅屋两边
都是菜园:十二年前,它们的主人是一个很和气的汉子,大家呼他老程。
那时我们是专门请一位先生在祠堂里讲《了凡纲鉴》,为得拣到这菜园来割菜,
因而结识了老程,老程有一个小姑娘,非常的害羞而又爱笑,我们以后就借了割菜
来逗她玩笑。我们起初不知道她的名字,问她,她笑而不答,有一回见了老程呼
“阿三”,我才挽住她的手:“哈哈,三姑娘!”我们从此就呼她三姑娘。从名字
看来,三姑娘应该还有姊妹或兄弟,然而我们除掉她的爸爸同妈妈,实在没有看见
别的谁。
一天我们的先生不在家,我们大家聚在门口掷瓦片,老程家的捏着香纸走我们
的面前过去,不一刻又望见她转来,不笔直的循走原路,勉强带笑的弯近我们:
“先生!替我看看这签。”我们围着念菩萨的绝句,问道:“你求的是什么呢?”
她对我们诉一大串,我们才知道她的阿三头上本来还有两个姑娘,而现在只要让她
有这一个,不再三朝两病的就好了。
老程除了种莱,也还打鱼卖。四五月间,霪雨之后,河里满河山水,他照例拿
着摇网走到河边的一个草墩上——这墩也就是老程家的洗衣裳的地方,因为太阳射
不到这来,一边一棵树交荫着成一座天然的凉棚。水涨了,搓衣的石头沉在河底,
呈现绿团团的坡,刚刚高过水面,老程老像乘着划船一般站在上面把摇网朝水里兜
来兜去;倘若兜着了,那就不移地的转过身倒在挖就了的荡里,——三姑娘的小小
的手掌,这时跟着她的欢跃的叫声热闹起来,一直等到蹦跳蹦跳好容易给捉住了,
才又坐下草地望着爸爸。
流水潺潺,摇网从水里探起,一滴滴的水点打在水上,浸在水当中的枝条也冲
击着嚓嚓作响。三姑娘渐渐把爸爸站在那里都忘掉了,只是不住的抠土,嘴里还低
声的歌唱;头毛低到眼边,才把脑壳一扬,不觉也就瞥到那滔滔水流上的一堆白沫,
顿时兴奋起来,然而立刻不见了,偏头又给树叶子遮住了——使得眼光回复到爸爸
的身上,是突然一声“啊呀”!这回是一尾大鱼!而妈妈也沿坝走来,说盐钵里的
盐怕还够不了一飧饭。
老程由街转头,茅屋顶上正在冒烟,叱咤一声,躲在园里吃菜的猪飞奔的跑,
——三姑娘也就出来了,老程从荷包里掏出一把大红头绳:“阿三,这个打辫好吗?”
三姑娘抢在手上,一面还接下酒壶,奔向灶角里去。“留到端午扎艾蒿,别糟蹋了!”
妈妈这样答应着,随即把洒壶伸到灶孔烫。三姑娘到房里去了一会又出来,见了妈
妈抽筷子,便赶快拿出杯子——家里只有这一个,老是归三姑娘照管——踮着脚送
在桌上;然而老程终于还是要亲自朝中间挪一挪,然后又取出壶来。“爸爸喝酒,
我吃豆腐干!”老程实在用不着下酒的菜,对着三姑娘慢慢的喝了。
三姑娘八岁的时候,就能够代替妈妈洗衣。然而绿团团的坡上,从此也不见老
程的踪迹了——这只要看竹林的那边河坝倾斜成一块平坦的上面,高耸着一个不毛
的同教书先生(自然不是我们的先生)用的戒方一般模样的土堆,堆前竖着三四根
只有抄梢还没有斩去的枝桠吊着被雨粘住的纸幡残片的竹竿,就可以知道是什么意
义。
老程家的已经是四十岁的婆婆,就在平常,穿的衣服也都是青蓝大布,现在不
过系鞋的带子也不用那水红颜色的罢了,所以并不现得十分异样。独有三姑娘的黑
地绿花鞋的尖头蒙上一层白布,虽然更显得好看,却叫人见了也同三姑娘自己一样
懒懒的没有话可说了。
然而那也并非是长久的情形。母女都是那样勤敏,家事的兴旺,正如这块小天
地,春天来了,林里的竹子,园里的菜,都一天一天的绿得可爱。老程的死却正相
反,一天比一天淡漠起来,只有鹞鹰在屋头上打圈子,妈妈呼喊女儿道,“去,去
看但里放的鸡娃。”三姑娘才走到竹林那边,知道这里睡的是爸爸了。到后来,青
草铺平了一切,连曾经有个爸爸这件事实几乎也没有了。
正二月间城里赛龙灯,大街小巷,真是人山人海。最多的还要算邻近各村上的
女人,她们像一阵旋风,大大小小牵成一串从这街冲到那街,街上的汉子也借这个
机会撞一撞她们的奶。然而能够看得见三姑娘同三姑娘的妈妈吗?不,一回也没有
看见!锣鼓喧天,惊不了她母女两个,正如惊不了栖在竹林的雀子。鸡上埘的时候,
比这里更西也是住在坝下的堂嫂子们,顺便也邀请一声“三姐”,三姑娘总是微笑
的推辞。妈妈则极力鼓励着一路去,三姑娘送客到坝上,也跟着出来,看到底攀缠
着走了不;然而别人的渐渐走得远了,自己的不还是影子一般的依在身边吗?
三姑娘的拒绝,本是很自然的,妈妈的神情反而有点莫名其妙了!用询问的眼
光朝妈妈脸上一瞧,——却也正在瞧过来,于是又掉头望着嫂子们走去的方向:
“有什么可看?成群打阵,好像是发了疯的!”
这话本来想使妈妈热闹起来,而妈妈依然是无精打采沉着面孔。河里没有水,
平沙一片,现得这坝从远远看来是蜿蜒着一条蛇,站在上面的人,更小到同一颗黑
子了。由这里望过去,半圆形的城门,也低斜得快要同地面合成了一起;木桥俨然
是画中见过的,而往来蠕动都在沙滩;在坝上分明数得清楚,及至到了沙滩,一转
眼就失了心目中的标记,只觉得一簇簇的仿佛是远山上的树林罢了。至于聒聒的喧
声,却比站在近旁更能入耳,虽然听不着说的是什么,听者的心早被他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