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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胡元规的一切,不免做作。有血性、重廉耻的徽州人,亦是不少,胡元规就是其中之一。他们有他们的为国除害、为乡雪耻的计划;但却不愿与官府合作,因为朝中奸臣当道,有作为的督抚,往往不为所容,结果徒受牵累——徽州人经营典当、经营盐业,都是有身价的巨商。一受牵累,事业瓦解,不仅仅“一家哭”;依附在这事业内外的人家,少则数十,多则数百,亦失所恃,这关系太重,不能不格外慎重。
然而胡宗宪的情况不同。第一、是徽州同乡,胳膊不会朝外弯;其次,他有才气、有气力,能办大事;第三、跟赵文华处得很好,一旦放手大干,朝中不会有人掣他的肘。可是,汪直也是同乡,胡宗宪对他的态度又如何呢?
如今是很明白的了,也很可以放心的了。不过,他亦不愿意将一场大功勋轻易送给胡宗宪,至少限度要取得胡宗宪的承诺,决不泄密,亦决不会独断独行,免得措施不善,累及同乡。
打定了主意,胡元规脸上自然而自然地出现神秘而郑重的表情,“三爹,”他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想告诉你一点事,不过要请三爹先在菩萨面前立誓,决不会害我们。”
胡宗宪听得这话,兴奋而困惑,“你这叫什么话?”他说,“我为什么要害你们?”
“不是说三爹存心要害我们,是怕无意中泄露一句话,或者举动稍疏忽一点,替我们招来冤家,那就家奇人亡有余了。”
有这样严重的后果,胡宗宪觉得他的要求并不过分。胡元规信佛,特辟一座院落,供设佛堂;胡宗宪拈香下跪,立下誓言,决不相负。然后就在佛堂中,各坐一个蒲团,抵膝密语。
即令如此,胡元规说话还是有保留的。他只告诉胡宗宪,从杭州到松江,有凡个志同道合的徽州巨商,决心在通倭的海盗中策反驱倭,已经秘密部署了一年之久。此事甚难,牵涉的范围又广,所以不求速效,只求踏实。点点滴滴下功夫,则水到自然渠成。
胡宗宪既惊且喜,紧眨着双眼并将他的话细想了一遍,料定柘林贼巢中,已有胡元规的人埋伏在那里,眼前就可利用。“好极,好极!你们有为有守、有财有势,大事必成,我愿随骥尾。”
“三爹太客气了!”胡元规略有不安,“我们要防打蛇不成,反被蛇咬,所以步步慎重。有时候想借官府的势力借不着;如今有三爹来主持,事体比较省力。不过,也不可以操之过急。”
“当然!露了奇绽,倭寇海盗专找了你们来,确是‘家奇人亡有馀’。你们放心,我一定格外小心。”
“谢谢三爹!”胡元规说,“我们所希望的就是这个。”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细细商量。”
名为商量,其实是提出要求。首先,胡宗宪当然也要说一说心里的话;他的靠山是赵文华,而赵文华与张经不睦。如今永保土兵已到,张经将大举攻剿,倘或建立大功,则相形之下,赵文华在朝中说话的分量就轻了。甚至调回京里,亦在意中。到那时,胡宗宪的处境艰难,不问可知。
“所以,我必得帮赵侍郎先搞点名堂出来,至少要把田州兵所丢的面子找回来。”胡宗宪提出要求:“元规,你们在柘林定埋伏了人在那里,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胡元规想了一下问道:“怎么帮法?”
“把倭寇海盗的虚实告诉我。”
“这不一定能办得到。我先请问三爹,你知道了那面的虚实,又怎么样呢?”
这句话将胡宗宪问住了,想了半天,叹口气说:“张总督把我当作眼中钉,决不会派一支兵给我,晓得对方的虚实也无用。如果告诉了他,是助他成功,我又于心不甘。元规,你看,有何善策?”
“三爹都没有好主意,我哪里有。”胡元规沉吟了一会说,“这样,三爹请先回公馆。我回头派一个人去;三爹有什么话问了他再说。”
“好!”
“不过,只能三爹一个人跟他谈。”
“那何消说得。”胡宗宪问道:“你将来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现在还不知道哪一个来,大概姓李的一个后生。”
原来埋伏在贼巢中的人,还不止一个。胡宗宪越发心喜,告辞而归,特地关照心腹跟班长寿守在门房里,一等姓李的小后生到,直接带到书房来见。
姓李的小后生,至多20岁年纪;神情很怪,一脸稚气,独独生了一双老熟异常的眼睛。胡宗宪不敢怠慢,亲手挪开一张凳子,请他坐了说话。
“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有两个名字。一个大家晓得的,叫李同,另外一个只有你老跟胡朝奉知道,叫阿狗。”胡宗宪一听就明白是关照不能叫他李同。他人提李同,也要装作不知其人。用这样含蓄的方式说话,足见不凡,便越发刮目相看了。
“哪个是你的真名?”
“阿狗。”
“喔!”胡宗宪笑道,“我们徽州人用这个小名倒不多。”
“我原是杭州人。”阿狗用杭州口音回答,“从没有去徽州。”
胡宗宪大为惊奇,“你从没去过徽州?”他有些不信,“说得这么一口纯粹的徽州土话?”
“跟朝奉学的嘛!”阿狗露齿而笑,稚气可掬。
“你很聪明!”胡宗宪问道:“你知不知道胡朝奉让你来见我,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阿狗答说:“胡朝奉只告诉我,你老要问的话,只有我能回答。”
胡宗宪细想了一下,恍然大悟,这阿狗就是埋伏在贼巢中的“自己人”。他所负的任务极重,而年纪却又这么轻,似乎不大相称,因而有些踌躇,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充分信任这个孩子?
他觉得必须作一个考验,而仓卒之间,又想不出较好的考验方法,唯一可行的是,看一看阿狗的耐性与定力,于是他说:“你坐一会,我去拿样东西你看。”
胡宗宪起身出了书斋,顺手将房门带上。履声渐轻,绕过回廊,却又贴着脚,毫无声息地转到前面,从窗户缝隙中静静窥探。
在胡宗宪的想象,年轻人的好奇,沉不住气,阿狗一定会东张西望,打量书斋内的古玩字画,东摸摸西看看,甚至也可能偷开抽屉。这样子等得久了,就会焦躁不耐,满屋转磨似地走个不停。
谁知一样都不是。阿狗竟如老僧入定般,坐在凳子上闭目养神。这太出胡宗宪的意料,惊奇之余,深为满意,觉得完全可以放心了。
第十章
“阿狗,”他开始谈入正题,“你今天是从柘林来?”
“是的。”
“你在柘林多少时候了?”
“有那么半年的功夫。”
“是谁派你去的?”
“这,”阿狗歉然地答说,“最好问胡朝奉。”
“好,这一层我不问。”胡宗宪将手按在他的膝上,样子显得很亲切,“你有没有什么柘林的消息可以告诉我。”
“有的。”阿狗答道,“汪直从日本到柘林了。”
“喔,”胡宗宪张大了眼问,“他来干什么?”
“这还没有打听出来。我明天回去,两三天之内,来回报你老。”
“你自己来告诉我?”
“不一定。要看胡朝奉的意思。”
“嗯,嗯!”胡宗宪点点头,用缓慢而清楚的声音说:“我请你替我打听三件事:第一、汪直来干什么?第二、倭寇海盗,共有多少人?分布在哪些地方?第三、他们有什么打算?对官兵是不是怕?”
“是!你老要打听的事,有一件我现在可以说。他们对官兵,早就不怕了;对湖南、广西来的狼土兵,先倒有些怕,自从田州兵吃了败仗,认为不过尔尔,也就不怕了!”
胡宗宪有些惭愧,“他们没有尝老祖宗狼土兵的滋味!”他说,“狼土兵不是好惹的。”
阿狗笑笑不答,起身告辞,胡宗宪亲自引路,自后园角门将他悄悄送走。临别之际,阿狗有一句交代:“大概后天就有消息。”
“喔,”胡宗宪便问,“怎么递到我手里?”
“到时候自然知道。”语声刚终,阿狗已沿着墙脚疾行如飞,影子很快地消失在四合的暮霭之中。
灯下独坐的胡宗宪,将阿狗的神态语言从头细想一遍,始而兴奋,继而苦闷。兴奋的是,倭寇海盗的踪迹行藏,从今可以捉摸了;苦闷的是,知己知彼,却根本谈不到百战百胜。张经心存疑忌,不肯稍分兵权;赤手空拳,如之奈何?倘或将阿狗递来的消息转告张经,不独助人成功,于心不甘,而且张经必会追问,免不了就要泄露胡元规他们的计划,违背了在佛前所作的誓言,等于出卖了共患难的伙伴,绝对不可!
然则,将通路秘密告诉赵文华如何?想想亦是不妥,赵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