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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句说老了牙的俗语,我一直到今天,才能体会出它的味道。”徐海忽发感慨,“世界上最玄妙,最没有道理的,就是心境!”
“说‘玄妙’还差不多,何以谓之‘没有道理’?”
“不起而然,就是没有道理。一个人在心境灰恶的时候,恨不得死了算了。可是过些日子回想,自己都想不通,当时为什么会有那种可笑的念头?”
“我也想不通。不过,我倒是希望你记住今天的想法。”王翠翘说:“人总有遭遇挫折的时候,你将来也许还会有,也许还更重。到心境灰恶的时候,不要一味钻牛角尖,想想你今天的心境,就容易丢掉那种可笑的念头。”
这番话说得很隐晦,徐海一时无法完全了解,只抓住将来还会有挫折,甚至是更严重的挫折那一点意思,当作她是勉励他的意思,自然应该接受,而且自信能够接受。
“你放心,‘曾经沧海难为水’,我什么大风大浪都经过了,受得起打击。”
“我相信你也受得起。”王翠翘说:“否则,就辜负我一起心了。”
“不会!我知道你不是把我看成个没用的人,我不会辜负你的一起心。”
“我相信。”王翠翘欣慰地说。
“有件事,我要跟你说,你不要怪我太擅专。”徐海脸上浮铺歉意,“大概三、五天就要走了。”
“我知道。我听见你们在谈。”
“你的耳朵好尖!”徐海停了一下说:“在那里几个月,别的还好办,就是日本的茶,我喝不惯。”
“这还不容易,替你多带一点去。还有那套宜兴壶,你也带去。”
“光有茶具,没有人懂功夫茶的决窍,也是枉然。”
“你不会教一两个出来。喔,”王翠翘是突然想起一句要紧话的神气,“你是不是真的想多生几个儿子?”
“是的!”
“那我真抱歉了!”王翠翘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不起你,我不会生育。”
这不像玩话,徐海既惊且诧,“为什么?”他急急问说,“总有个道理吧?”
“早年,”王翠翘的声音更低了,“我吃过药。”
徐海恍然大悟。风尘女子中有个说法,多服凉药,可以避免生育。不过,“这话也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他说,“你不要认真。”
“事实如此,你不要指望我,不然会失望。”
“那,”徐海沮丧地:“说实话,我现在就失望了。不过——”
“你不必解释。我心里也是这么想,我们的感情,跟我生育不生育无关。”
“是的,我就是这句话。”
“我知道,不过,”王翠翘扳着他的肩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对你倒没有什么;对你徐家的祖宗,不免惭愧,没有尽到做徐家媳妇的道理。”
“这也不去说它了。”
“这岂可不说?”王翠翘正色答说:“你心目中,怎么能没有祖宗?”
这义正辞严的责备,堵得徐海气结,只好点点头:“好吧!你说。”
“我说,你在日本不妨找一两个人,我绝不会吃醋,你也不要假撇清。好不好?”
“你的嘴真利害!”徐海苦笑了,“话都让你点在前面,我还能说什么?”
“你既无话可说,就该照我的话做。第一、相貌当然要过得去;第二、脾气要好;第三、最要紧的是具宜男之相。”
“算了,算了!”徐海笑道,“你不要来试我。逢场作戏是有的、如说娶回家来,那不是自己找自己的麻烦?”
“明山,明山,枉为你我好了一场;原来你竟不知道我的一起真心!真教我好泄气。”
一脸失望的颜色,决不是装出来的。徐海心想,即或是试探,又何用如此?看起来,倒确是一起至诚。不过自己亦确无在日本别置外室的心思,对王翠翘来说,也算很对得起她了。然则,这应该怎么说呢?
“如果你当我是一般喜爱拈酸的寻常妇道,明山,你太小看我了。我是为你打算。”
“是的,我知道。”
“你并不知道我是为你打算,不然你就不会想都不多想一想,便生误会。”
徐海赧然,因为自己一句言不由衷的敷衍话,为她揭穿了。低头想一下,用一种让步的语气说道:“如果你一定要我找一个能代替你生育的女人,我找就是。”
“一定要找,快快去找。不过,明山,这个女人,不光是代替我生育。这一点,你先要明白。”
“我可不明白。”徐海率直答说:“还要代替你什么?”
“还要代替我安慰你客中寂寞,照料你客中起居。”
“那当然。要找当然要找个合意的,不能自寻烦恼。”
“对了!你尽量找你合意的,你不必担心我将来会吃醋。不会!”王翠翘斩钉截铁地说:“永远也不会。”
徐海笑了,是确实感到欣慰的笑。徐海感动敬佩之余,亦不免困惑,他从未见过不妒的女人,更未见过她这样不妒的女人,真不知道她心里存着什么想法,才有这等宽宏大量的态度。
“说实话,我亦真希望你多生几个儿子。”王翠翘说:“那样才可以过继一个给我王家。”
“那容易,将来让你自己挑一个就是。”
“好!一言为定。”她还伸出小指来,跟徐海勾一勾,显得很认真地。
※※※
一上午的功夫,都谈妥当了。九月十九是宜于远行的黄道吉日,徐海搭毛海峰的船出海东行。
“还有四天,”罗龙文说,“替你饯行的日程都排定了,今天是我,明天胡朝奉,后天胡总督。临行前夕给你留出来,让你自己安排。”
“费心,费心!”徐海想了一下说:“临走前一天,我想请一请我那未来的丈母娘,烦你作陪。”
“一定奉陪。”
“还有件事。”徐海又说:“动身那天,翠翘一定要送我上船,你看方便不方便?”
于是,罗龙文将九月十九一早如何动身上船,遣派车轿何时来接,重新作了一个详细的约定,方始告辞而去。徐海送客出门,由夹弄走回后院,刚进垂花门,陡觉耳际一亮,弦声圆转嘹亮,恍如在杭州龙井做和尚的时候,春日闲步,在千丝万丝的柳浪中,听得此起彼落的黄莺争鸣一般,不由得停住脚,悄然静听。
大弦嘈嘈,小弦切切,闻声见影,真不相信王翠翘那双手勾抹弹挑,五指翻飞,竟有如此灵活——这是他第二次听得王翠翘弹琵琶;心迷五音之中,不自觉地有着微微的失悔,相处这么多日子,竟会忽略她这一手绝技,从未要求她弹过一次,实在是一大可惜之事,也是一件很说不过去的事!
转念至此,急于要向王翠翘表明歉疚的心情,但刚一举步,又停了下来;因为琵琶之外,更有一缕凄切的声音,送到耳边。凝神细听,是王翠翘在唱:
秋日多悲怀,感慨以长叹,终夜不遑寐,叙意于濡翰。明灯曜闺中,清风气以寒;白露涂前庭,应门重其关;四节相推斥,岁月忽欲殚。壮士将出征,戎事将独难。涕泣洒衣裳,能不怀所欢?
“欢”字刚终,继以长叹。少停弦音又响;这一次是比较清越高亢、节奏较快的歌声: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露为霜!“霜”字唱完,子弦“哒”地一响,另起过门;徐海觉得调子很熟,细想一想,略有《山坡羊》的味道。继续再听,唱的是:
群燕辞归鸹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多思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敢忘!
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瑟鸣弦发清商,发清商。
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照我床。
星演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吁嗟久,尔独何辜限河梁?
尾音曼长,摇曳不已;渐细渐弱,归于寂灭。徐海心头酸酸;忽然发觉眼眶发热,才知道自己哭了。
流过眼泪,心里比较好过些,自己想想有点不好意思。举袖拭净了泪痕,方始穿天井,上台阶,及门一望,王翠翘已放下琵琶,手持眉笔,在一本册子上不知写些什么?
“弹得好,唱得更好!”徐海说道:“我竟错过这么多日子,真正荒唐!”
王翠翘微笑着,眼中也隐隐有泪光。可是徐海不以为异,将心比心,他认为她也是为她自己的声音感动了。
“你在写的什么?”
“你看!”
将她那本宣纸所订的小册子接到手里一看,上面抄着好些诗句,刚才所唱的两首也在上面。诗句旁边注着的符号,有尖角,有圆点,有直杠,这在徐海就莫名气妙了。
“这是我好几年的心血。”王翠翘说,脸上有矜持而感伤的表情:“在这面琵琶上,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