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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下的多不中法眼了!”
胡元规又搬出好些砚台来,不是次品,便是假货;正在品评之际,罗龙文回来了。“你怎么不住总督衙门,住在这里?”
罗龙文笑笑不答,指着砚台问:“可看中了几方?”
“曾经沧海难为水!这些也还不错,不过比到那四块,可就差得远了。”赵忠很客气地对胡元规说,“请暂且收起来吧!”
胡元规亲自收拾砚台,提了出去,随即又亲自带人来陈设酒果,检点茶水。诸事皆妥,悄悄退了出去,方便赵忠与罗龙文促膝深谈。
“小华兄,我们相交至厚,我不必在你面前说假话,更不会在你面前耍手腕。我有句话先请问你,刚才我到总督衙门去访你,门上说你昨天离了那里,一直不曾再去过。是不是胡总督跟你生了意见?”
罗龙文很高兴自己故意跟胡宗宪疏远的情形,已为赵忠所发现。不过,他的这一回,却不能率尔回答,强调倾向于赵文华这方面,固然容易取得信任,可是人家也许会想,胡宗宪对他信任有加,而他居然叛离,看来此人无情无义,不可寄以腹心。倘或说得不够份量,使赵忠以为他仍然与胡宗宪保持着密切的关系,当然也就不会以肺腑之言相告。这轻重之际的语气,如何才能拿捏得恰到好处,颇费一番斟酌。
好在沉吟的神态,不会引起疑虑;因为这在对方设身处地去想,会感到是句很难回答的话。果然,赵忠又开口了:“你如果觉得不便说,可以不说!”
“是的!我很为难,也可以说很痛心。其中的委曲,请恕我不便细说,总之,胡总督不能再期望我跟从前那样,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赵忠点点头,“我懂了!”他说,“大概胡总督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我也不必去多问。我只跟你商量一件事,上头对班师的意思也活动了,不过太便宜胡总督,觉得有点划不来!”
罗龙文早就想过,没有大大的一串银锭烧送,不能退鬼。这在胡宗宪当然也是准备要奇费的,不过,一草一木都取之于地方,能省一文,地方便多受一分福。这样想着,便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才是最聪明的说法。
最聪明的说法是,先附和着,探明“盘口”,再在暗中设法。“当然便宜了胡总督!”他说,“一班了师,他肩膀上就轻松得多了!”
“是啊!他应该知道。”赵忠问道,“你看,该怎么跟他说?”
“说法很多,先要看赵大人的意思如何?”
这便是罗龙文在探问盘口。赵忠当然也知道他的所谓“意思”,是指班师的条件而言。这一点他不便贸然有所主张;不过,可以先下个伏笔。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家的那位头儿,看起来威风赫赫,既富且贵,好象要什么有什么;其实他的苦楚,是局外人想都想不到的。”赵忠停了一下说,“只谈上一次回京,不知道多少官儿存着极大的指望。不说别的,只说相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个个都要应酬到,光是这笔花费就不得了!”
“是!我明白。”罗龙文趁机说道,“我看这件事不必客气,该要多少应酬,不妨跟胡总督直说。他自己也经过这样的情形,想来总了解其中的甘苦。”
以罗龙文的立场,只能顺着他的语气敷衍,同时很殷勤地劝酒。胡元规很讲究饮食,待客的肴馔,更加精美;喝的又是窖藏十年以上的陈年花雕,赵忠开怀畅饮,逸兴遄飞,说话渐渐地不甚思考了。
“小华兄,都说你的脑筋好,惯会‘死棋肚里出仙着’,我此刻倒要请教你。汪直是海盗的首领,他那‘老船主’的绰号,连皇上都知道;这样一个罪魁祸首漏网了,而硬说他穷途末路,生死不明!你想,皇上会相信吗?”
这一问绝非醉话,罗龙文心想,此一说法原有些自欺欺人的意味,交代门面,不可深究。否则,如此刻赵忠的质问,真如走江湖一知半解的医卜星相所畏惮的那两句话“若要盘驳,性命交脱!”竟无词以答。
“哈,哈,也有拿你罗师爷难倒的时候!”赵忠得意地引杯快饮,“我到想出一个法子,教了你吧!你跟胡总督去说,那套鬼话,让他叫人写在陈东的口供里,不就容易叫人相信了吗?”
“啊,啊!”罗龙文心悦诚服地举杯相敬:“自愧不如!谨受教。”
赵忠越发得意,也就越发有兴致谈类似的这些难题,“不过,话虽如此,汪直到底不是好相与的。”他用关切的语气说,“此刻是照我的这一计,足足可以搪塞过去了;万一汪直卷土重来,那时胡总督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不会的。”
“何以呢?”
听他这一问,罗龙文才发觉自己出口太快,失于轻率。一时懊悔不迭,便无法很快地找理由来解释了。
“小华兄,”有了酒意的赵忠,目光反而更加锐利,紧盯着他说,“彼此心腹相共,莫非还有不便出口的话?”
罗龙文悚然心惊,自己花了多少心血,才能取得他的信任;若一起疑就会细细去想,难免有奇绽发现,那一来岂非前功尽弃?
有此深重的惊惕,更是口不择言,“陈可有消息带回来,”
他说,“汪直可能会投诚。”
“噢,有这话!”赵忠更加注意,“怎么没有听见说起?”
“事情没有筹划好,说了徒乱人意。”
“那,是怎么在筹划呢?”
“首先要找一个人——”罗龙文突然住口,恨自己恨得要死!这才是真正的失言,他紧闭着嘴,准备应付很锐利的询问。
果然,赵忠毫不簇松地问:“找谁?”
“找一个逃得无影无踪的人,明山,就是徐海。”
“徐海?为甚要找他?”
“据说汪直有话:非徐海去,不能谈投诚。”
“由此可见徐海是汪直的死党!”赵忠问道:“徐海逃走了,跟他在一起的那个小伙子阿狗,怎么又到嘉兴来了,而且还替胡总督出了大力?”
这一问,抓住了漏洞,犀利无比;但却难不倒罗龙文。因为刚才语言支吾,是一时心神不属;只要他心里有防备,思虑能集中,那份随机应变的本事,是无人可及的。
“老赵,不瞒你说,”他从容答道,“如今希望就寄托在这个小伙子身上;只有从他身上,可以追出徐海的下落。老赵,你喝杯酒,听我谈这件事,也算一本传奇。”
罗龙文长期大论从奉赵文华密令,派兵围捕徐海与阿狗谈起。他坦率地承认,自己犯了两大错误:第一是顾念香火之情,不即下手;第二是过于信任素芳。当然,如果没有那个意想不到的地道,这两点亦就不算错了。
着意形容了素芳舍生掩护徐海与阿狗以后,他说:“匹夫匹妇之义,自然可感;但我不能以私废公,当时找到地道入口,派人下去搜查。哪知道这两个家伙鬼计多端,弄了些铁钉碎磁器,洒得一路都是,士兵很吃了些苦头。等清理干净,搜到出口,已经鸿飞冥冥了。”
“出口在什么地方?”
“出口很巧妙,是一口枯井。”这一点,罗龙文来勘察过,照实解释,“出口不在井底,在半中腰;所以即使井枯了,泥土草叶,埋积日久亦不会阻塞通路。”
“那么,阿狗又怎么出现的呢?”
“当时我看情形,估量他们也还逃不远;派兵分道追缉,结果只提回来阿狗。问他徐海的下落,他说一逃出来,彼此就分手了,不知道他逃在哪里?老赵,”罗龙文喝口酒润喉问说:“你道阿狗真的不知道徐海的下落?”
“我想他知道,不过不肯说而已!”
“着啊!”罗龙文猛拍自己的膝盖,“我当时心里在想,照这个小伙子平常的行为,说得好,是有血性;说得不好,是脾气很犟。所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这句话,唯独对他没用。不过,到底是二十岁不到的孩子,能干虽能干,胸中的城府到底不深。为此,我就不再逼他了,反而把他保荐给胡总督,重重用他。老赵,我这一计瞒不过你,是不是?”
“当然!只好棋孩子!不过,等他感动,自己说出来,不知道在什么时候?”
“我想不会太久。徐海也是重情义的人,说不定会悄悄来看他。”说到这里,罗龙文的脸色突然变得很严肃,“用阿狗做饵来钓徐海,是我替胡总督所划的最后一策。此刻我在想,汪直若能归顺,一样也是赵大人的大功。这件事上,彼此的利害相同,所以为胡总督画策也就是向赵大人献计。事情到此地步,我倒要建议,请赵大人有句明明白白的话,赦免了徐海,叫他戴罪图功;或许阿狗会很快地将徐海找了回来。”
赵忠点点头,口虽不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