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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绰号,小时候一颗头长得像毛栗子。六十年代末他画毛泽东像很有名,在他老
人家脸上用些冷色,拿过一幅给我看。当年画毛泽东像只能用暖色。一九七九年我
介绍他参加“星星美展”,后来他放弃画了多年而熟练的大笔触“苏联风景”,改
“照像写实”,画门,画墙,画水泥地,画到现在,一直卖得很好,生活“中康”,
衣食住行都有个样子了。我喜欢的照像写实的中国画家是在纽约的夏阳,纯粹,饱
满。去年在他家里看他改变画风的新作,令人震惊,纯粹,饱满,响亮。
夏阳的打油诗是一流的,比如这首:
窗外雨打无芭蕉
小鸟欲唱缺枝梢
饭罢闲坐全无事
忽放一屁惊睡猫
他家墙上有许多打油诗。夏阳住苏荷,因为租金是多年前,所以虽然苏荷现在
变为时髦的贵地段,却还住得起。苏荷可以说没有树,所以“小鸟欲唱缺枝梢”。
二十四日
与Luigi和乔万娜坐下午六点半的火车去维琴察(Vicenza),他们各自的父母住
在那里。之后,明天开车去克雷莫纳。
乔万娜看一本关于文物修复技术的书,她正在威尼斯大学修这个专业。我认为
文物修复专业在意大利是铁饭碗,意大利没有一天不在维护他们的文化遗产。一条
街从东头维护到西头,维护到了西头,东头又该维护了。
车过了帕多瓦(Padova),很快就到了维琴察。这是一个有旧日城墙的安静小城。
在车站等公共汽车的时候,起风了,带来远处雨的味道。
Luigi的母亲在家,高兴中有惊奇,说爸爸去车站接你去啦。原来我们今天坐
的不是往常Luigi回家坐的那班火车。
父亲回来了,他有一个很大的鼻子。晚饭是简单的西红柿面,灯罩下坐了一家
三口人加上我,乔万娜在她母亲家。餐巾干净得我不忍用来擦嘴,Luigi的爸爸把
手摊开,说,这个东西就是拿来用的。
只有当父亲的一个人在喝酒,有人来,当父亲的就到门厅去,于是两个人的声
音飞快地混在一起。Luigi说他父亲从工厂退休了,大概是商量明天在教堂的什么
活动,但与宗教无关。
晚上Luigi开了他爸爸的车,接了乔万娜,我们到山上的教堂前看这个城市。
红屋顶们刚被雨洗过,暮色潮湿。
街灯里,古老的宫殿和教堂周围行人稀少,Luigi忽然说每次回来都是在父母
那里,很久没有看到朋友了,今天下雨,恐怕在街上还是遇不到朋友。人世就是这
样,会静静地突然想到忽略了极熟的东西。我有一个朋友一天忽然说,好久没有吃
醋了,当即到小铺里买了一瓶山西老陈醋,坐在街边喝,喝得眼泪流出来。
不过Luigi和乔万娜还是在冰淇淋店遇到了他们的朋友。
夜里,我和Luigi睡在他和哥哥小时候的房间里。我写了一段时候,回头看到
他已经在另外的床上睡着了。明天还有两百多公里的路,于是也睡下了。
二十五日
一早起来,接了乔万娜,三个人上路。
在高速公路上沿波河平原向西,两边是麦田,马上就要收麦了。还有葡萄园、
果园,果园旁边立着简单的招牌,写着零售价钱。波河时远时近,河水像橄榄油,
静静地向东南流去,注入亚德里亚海。
意大利的北方很像中国的华北,连麦田里的槐树都像,白濛濛的暑热也像,北
面的阿尔卑斯山余脉几乎就是燕山。波河平原和丘陵上散落着村镇,村镇里都有教
堂。河北的霸县、静海一直到山东,也是这样,常常可以看见教堂。
两个小时,已经到了克雷莫纳城。我年初到这里在斯台方诺先生(Stefano
Conia)的工作坊里订了一把阿玛蒂型的琴。
我喜欢阿玛蒂型的琴,因为它的造型古典味道更浓,底板面板凸出像古典绘画
中女人的小腹,琴肩圆,小而丰满,音量不大但是纯静无火气。瓜纳利
(Guarnerius)、斯特拉地瓦利(Stradivari)型的琴的声音都有暴力倾向,现代的演
奏基本上使用斯特拉地瓦利型的琴,配用钢弦,我们听惯了,只觉得它们音量大、
响亮。耳朵习惯了暴力,反而对温和的音色会莫名其妙。从浪漫主义时期开始,音
乐中的暴力倾向越来越重。据肖邦同时代的人说,肖邦弹琴的最大音量,是中强
(mf),而我们现在从演奏会得来的印象则肖邦是在大声说话。
就像机器工业的兴起,使手工业衰落,一般人知觉越来越麻木,越来越需要刺
激的量,对于质地反而隔膜了。辣椒会越吃越要更辣的,“辣”变成了意义,辣椒
不重要了,于是才会崇拜“合成”物。
但是我们情感中的最基本的要素,并没有增加,似乎也没减少,就像楼可以盖
得越来高,人的身体却没有成比例增加。衣服的料子越来越工业化,人的肉身却还
没有机器能够生产,还需要靠一路过来的“手工业”,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斯台方诺先生拿出手工制造的阿玛蒂,有一种奇异的木质香味。
我年初特意到克雷莫纳来,有朝圣的意思。这个小城我一直记在心中,没有想
到会真地在这个小城里游荡。克雷莫纳的早晨很安静,钟声洪亮,一只狗没有声音
地跑过广场,一个男人穿过广场的时候用手扶了一下帽子。小城里还有一个令人惊
奇的漫画图书馆,图书馆的厕所里,有一个白瓷盆嵌在地里,供蹲下来使用。
市政府在广场边上古老的宫殿里,里面有一间屋子藏着五把国宝级的小提琴,
那天我听了一位先生拉那把一七一五年名字叫“克雷莫纳人”的斯特拉地瓦利琴,
这把琴曾属于过匈牙利提琴大师约瑟夫·约阿希姆。我听的时候脑子里一片……如
果现在有人引你到一间屋子里,突然发现列奥纳多·达·芬奇正在里面画画,你的
感觉怎样?
和朋友在小城里转,走到斯台方诺的作坊里来。作坊附近的一座楼的墙上,写
着令人生疑的“斯特拉地瓦利故居”。说实在,那座楼式样很新,也许是翻盖的。
我很喜欢斯台方诺的小铺子,三张厚木工作台,墙上挂满工具和夹具,房沿下
吊着上好漆的琴。斯台方诺先生还在提琴学院教课没回来,他的儿子俯在工作台上
做一把琴,说他就要服兵役了。门口挂着一条中国学生送的字“心静自然凉”,多
谢不是“难得糊涂”。
斯台方诺先生把琴给我装好,又请我们到小街对面的店里喝咖啡,我当然要的
是茶。
我问他儿子去当兵了吗?他说去了。
我和Luigi、乔万娜在馆子里吃过披萨,开车回维琴察。
Luigi会突然地唱歌,他会唱很多歌。他也是突然问我去乔万娜乡下的家好不
好,我说好啊。
于是在接近维琴察时下高速公路折向北面山上。
山很高,但也许是云太低了,最后几乎是在云雾里走,开始下雨。
乔万娜家的村子Fochesati只有四户人家,乔万娜的妈妈星期天从维琴察回到
这里来侍弄一下地里种的东西。我和Luigi从外面抱回木柴,在壁炉里生火。我的
生火技术很好,如果没有火柴,照样可以把火生起来,我在云南学会了钻木取火一
类的方法。
这个家是一个非常小的三层楼,楼上有高高的双人床,床搞得这么高大概是为
了在床下放东西。地板年代久远,踩上去嘎嘎响。剥了皮的细树枝做楼梯的扶手。
火在壁炉里烧得很旺,于是商议晚上吃什么,之后去山坡下收来一些土豆,又
去山坡上摘来各种青菜。回来的时候,村子里来了一辆货郎车,卖些油盐零食。
隔壁的老头过来,坐在凳子上开始闲聊,问我是中国人吗?我很惊奇他怎么会
分辨出东方人的不同血统。
老头子二次大战之后因为意大利没有工作机会,去比利时做矿工,苦,累,老
头子攥起拳头说,那时我年轻,有力气。终于回来,又去了法国,仍然是苦,累,
老头子还是有力气。最后回来了,种地,退休,意大利的农民有退休金,问题来了,
老头子到外国去做工的时间不能算成意大利的。老头子说,于是我只能算二十七年
的工龄,退休金少了。
老头子抱怨老婆子要他干活,我不去,我干了一辈了了,我干不动了。老头子
在暮色中坚决地抱怨着。乔万娜走来走去忙着,Luigi说,老头子平常很少找得到
人和他聊天。
饭做好了,土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