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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爸爸是右派,儿子会好到哪里去?亦有人说,不过读了个大学,怎么就不能同
工人一起劳动呢?还有人说,真是的,社会主义国家,日子过得欣欣向荣,有什么
好苦闷的?难道回到旧社会,就不苦闷了?更有人说,说我们这个大跃进时代是逆
境,也真是太反动了。
丁子恒被这个沉重的消息压迫得心中发痛。雯颖却为林问天流了泪,说:“我
真是觉得问天那孩子天性纯正,心地善良,怎么就会落到这种境地呢?不知道他是
不是安全。”
星期六,大毛回家听到这事,一口气便跑到了林家。面对邢紫汀,大毛说:
“林妈妈,我知道林大哥一定会平安回来的。我上个星期见到他,他还跟我说,读
书不要读死书,要有创造性思维。他讲得太好了,我觉得他是天下最好的人。”
邢紫汀忧伤地望着大毛,停了停,方说:“大毛,谢谢你。可是这些话你在外
面一定不要跟别人说,否则会影响你的。万一被人听到了,连你一起批判就不得了
了。”
大毛听得发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晚上吃饭时,大毛把他与邢紫汀的对话复述给丁子恒和雯颖听。丁子恒听得心
里一阵紧,忙对大毛说:“林妈妈讲得非常有道理,你在外面千万不要议论这件事。”
大毛却坚定地答说:“不管怎样,我都不相信林大哥是反动分子。如果有人问
我,我一定要说,林大哥是好人,是我的恩人。”
二毛亦说:“我也觉得林大哥很好。他救哥哥时特别勇敢,而且他平常跟我们
讲话,也非常有道理。”
连三毛都说:“是呀,我觉得林大哥是个好人哩,他还给我吃过糖,要我好好
念书,将来去上他的那个大学。”
雯颖说:“别人我不敢说,可问天我们实在比较熟悉,我总也想不通怎么轮上
他当坏分子。子恒,你说是不是会弄错了?”
丁子恒说:“世事难料。”沉默片刻,他又不禁脱口道:“世路无如人欲险,
几人到此误平生。”这是朱熹的诗。丁子恒想,世事如此,真真切切呀。几个孩子
都望着他,不知其意。
雯颖忙说:“快别念那些古诗了,没见林工一首古诗遭大祸吗?”
丁子恒吓了一跳,忙说:“你说得是。大毛二毛三毛,家里饭桌上谈的话,都
不能到外面跟人家说。不要问为什么,长大你们就知道了。”
八
刚入十二月,乌泥湖遍传林问天被抓住的消息。据说他到了广州,想找人帮他
偷越国境,叛国投敌,被当地公安逮捕。审问出他的来处,便通知这边派人前去押
回。林家人冷淡着面孔进出,没有人敢上前问些什么。
不久,就听说林问天被送去农场劳教。几乎与此同时,林嘉禾被开除公职,遣
返回乡。大病未愈的林嘉禾离开医院回到乌泥湖,以养病为借口,在家里住了半个
月,然后同邢紫汀办理了离婚手续,携一个行李卷,只身离家而去。身后三个女人
痛苦的哭泣声,在他耳边萦绕了许久许久。
这个家庭的解体,令乌泥湖许多人家在新年将临时,难有欢乐之感。纵是鞭炮
响得惊天动地,却挡不住那个无处不在又无声无形的阴影。它悄然蔓延,一直伸向
人心,令许多颗心倍感压抑。
夜里,睁着眼睛望着昏黑中的天花板,丁子恒无端地想起一个词:断送。
一个工程师的生命从此断送,一个青年人的前程从此断送。有什么天崩地裂的
理由,非得要一个个的鲜活之人用前程和生命来饲养这种“断送”呢?这个断送呈
现在我们面前的情景是何等可怖。面对着它,谁能不惊惧战栗?
新年的钟声,便在丁子恒内心颤抖之时发出它清脆的音响,清脆如一声鸟啼。
1962年(一)
1962年(一)
乍雨乍晴花自落,
闲愁闲闷昼偏长,
为谁消瘦损容光。
——北宋·欧阳修《浣溪沙》
一
刮了一夜的大风,清早起来,人们发现围绕着乌泥湖宿舍的竹篱笆被风吹垮了
好几米。垮掉的缺口正对戊字楼。戊字楼和乙字楼形成的夹角处种着一片竹子,十
来丛竹子在这块不大的三角形土地上长得郁郁葱葱。戊字楼上左舍的严唯正常说,
古人云,宁可三日无肉,不可一日无竹。乌泥湖亏得这片小竹林,否则便少了许多
雅致。严唯正是航测队工程师,喜欢古典文学,常常伫立窗前,对着这片竹林浅唱
低吟。但是这场大风刮歪了好几丛竹子,紧挨篱笆墙的三株已被倒塌的篱笆压倒在
地。
篱笆外便是通向蒲家桑园的小路。几个蒲家桑园的学生站在缺口处,东张西望
一番,似乎商量了几句。然后一哄而入,把倒在地上的竹篱笆踩得劈劈啪啪响。他
们从缺口长驱直入,走过竹林,经丁字楼和戊字楼之间的夹道,斜穿操场,再从己
字楼和辛字楼间穿出,便踏上通往二七路的石子路。这样走,较之先前绕乌泥湖宿
舍大门,减少了几乎两百米距离。此后,蒲家桑园的人但凡要上二七路,一律选择
了这个缺口。
蒲家桑园的男孩们显然比乌泥湖的男孩更带有一些野性。他们从宿舍内嬉戏着
穿越而过时,难免没有打打闹闹的动作。有时两下里打起来,抓起石子便扔。石头
的落点,十之八九在乌泥湖宿舍的玻璃窗上。夹角处的竹林,更成了顽童们的天然
竞技场,折枝挥打、绕树奔跑、拉扯竹竿之类的事时有发生。住在戊字楼上右舍的
洪佐沁太太董玉洁和左舍的严唯正太太蒋文清每天一到放学时间,便下楼来制止这
种事件的发生。但顽童们有自己的一套记忆法则,今日制止今日诺诺地应承并表示
永不再犯,明日却又将昨日誓言丢去爪哇国。竹林便在这无休止的打闹中日见颓败。
严唯正天天说,这片竹林一荒,乌泥湖就俗了。他的老婆蒋文清也就天天去明主任
家反映这里的情况。
明主任倒是为倒塌的竹篱笆墙去了好多次房管科,房管科科长拍拍肚皮说,说:
“这年头,这里面都是空的,谁还有精力顾得上那个?人都活不下去,还管树?”
明主任说:“现在为什么就顾不上这个呢?就算是有自然灾害,工作还不是一
样得做?三峡大坝都没全停,小小篱笆墙倒做不成了?”
可惜无人理睬明主任的话。明主任无功而返,心里颇有忿意,觉得现在的人越
来越不负责任。
明主任的丈夫王达就此撰写一文登在《长江流域报》上,乌泥湖人读罢都说好
了好了,总算有办法了。但是房管科的人还是过了好几天才姗姗而来。然而在他们
来的前夜,倒在地上多日的竹篱笆竟不翼而飞。房管科的人便说,这回,你们就是
登在《人民日报》上也不能怪我们了吧?
乌泥湖的家属们为之愤怒地谈了几天,却也无奈。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篱笆墙的
缺口日益扩大,且并未再见到有竹篱笆散倒在地。看来,夜里有人偷盗是不争的事
实。这种行为更令乌泥湖人生气,大家都说,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人,胆敢明目张
胆地拆公家的竹篱笆偷盗回家,简直太可耻了。言词犀利,却毫无杀伤力。渐渐地,
篱笆墙的破口一直延伸到了大门。过完春节,所有的人都看到这么一个结果:乌泥
湖的院子已经名存实亡。
夹角处的竹子也因竹篱笆墙的崩溃而越来越少。好立在窗前浅唱低吟的严唯正
便叹道:风吹梅花谢,细雨醒绿苗。春来万物生,惟见青竹少。
春天来临,万物又开始新一轮的复苏,乌泥湖宿舍东头的菜地同青草一起泛出
绿色。突然有一天,蒲家桑园大队的人领着公社的人一起来到乌泥湖家属委员会。
他们严正指出这块菜地本是蒲家桑园的地,应该交还给蒲家桑园大队。明主任有些
发懵,不知对方所云。反复解释方才明白,没有了篱笆墙的乌泥湖宿舍应该把家属
们自己开辟出来的这块菜园交给蒲家桑园大队。
明主任当天便去到总院,总院办公室的人说,不就是一块地嘛,有什么大不了
的,他们要就给他们好了。咱们院的人又不是菜农,要地也没用。何况现在私人种
菜也不符合国家规定,交给他们就是交给人民公社,是支援农业,照说还是好事。
明主任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回来便召开家属会议,在会上把这番话重复了一
遍。许多人都就此表态。雯颖说:“支援农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