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雯颖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讲。”
明主任说:“那……我们有这么高的钢铁产量,是谁成功了呢?怎么他们能成
功,我们却没能呢?还是我们没做好。”
雯颖想想明主任的话,觉得她说得似乎有理,但同时又很有问题。于是她说:
“不过我们的幼儿园还是挺好的。”
明主任说:“幸亏幼儿园还能撑着。但是,”她顿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也长不了。”
雯颖从没见明主任这么沮丧过,惊异道:“为什么?”
明主任说:“我说不出为什么,总觉得心里慌慌的。”
雯颖叫明主任这么一说,自己心里亦生出慌慌的感觉。
明主任见她如此,忙缓过口气,问:“怎么,你出门?”
雯颖说:“我姐姐在乡下,来信说没有钱买口粮了,我给她寄点钱去。”
明主任说:“乡下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搞的。我弟弟也从四川来信说没粮食吃,
村里好多人都出去逃荒了。”
雯颖说:“农村真都这样呀?”
明主任说:“他信上这么讲,我也不晓得是不是。”
雯颖望望两边,压低嗓音在明主任耳边说:“董玉洁告诉我,她婆婆在安徽饿
死了。”
明主任吓了一跳,说:“真的?!”
雯颖说:“她亲口说的。她家洪工为这事大病一场。”
明主任的眉头攒在了一起,她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
雯颖忙说:“我走了。你忙吧。”
乌泥湖家属委员会从这天起,便停止了开会和学习。附近工地高音喇叭里的音
乐依然响得欢。有一天,乙字楼下左舍的胡爷爷被突然而起的激昂的歌声惊了一下,
此后一听昂扬歌声便心里发慌。发作时,浑身颤抖,气喘不赢。歌一停,便立即缓
解。送去医院检查,说是心脏病。胡爷爷的儿子胡常安是总院工会副主席,立即找
了明主任一起上工地,要求喇叭播音必须限时,否则乌泥湖宿舍的居民受不了。起
先工地不同意,胡常安便拿出胡爷爷的病历,且说一旦出了人命,概由工地方面负
责。如此威胁后,工地方妥协,表示每日只上午下午各播音两小时。
幼儿园孩子们每天皆有唱歌课,乌泥湖几乎无人听过他们的歌声,他们纤细的
声音一直被工地的高音喇叭覆盖着。一天清早,离工地喇叭的播音时间尚有一个小
时,乌泥湖上空突然飘起了清脆而稚嫩的歌声。那天很冷,但许多人家都把窗子打
开了。歌声有如来自天堂的铃音,摇碎寒流,一直温暖到人们的心灵。
其实只是一首十分普通的歌。
大肥猪,大如牛;
大肥猪,一身肉。
有多长,七尺七;
有多重,一千一。
谁家的肥猪这么大?
我们社里的。
你们社里谁喂的?
我不告诉你。
为什么?为什么?
爷爷告诉我,
要我替他守秘密,
不能说是他喂的!
哦,我得替他守秘密!
充满天真的歌声久久地回荡在乌泥湖上空,那纯净的童声令蓝天干净,绿野清
新。
九
丁子恒在一个很冷的日子去了丹江口,那边正进行截流。丹江口工程的质量问
题令人担忧,虽然在一年之中经过了几次质量检查,可右部河床混凝土仍然出现裂
缝。浇铸手段简陋,一味图快图省,其结果终将惊心动魄。丁子恒怀着一份忧心,
原想截流完后在那里呆上几天,做点施工调查,但不料院里一封电报将他催回。电
报说部领导元月一日即到汉,让他陪去宜昌视察。丁子恒便立即登车回程。
丁子恒满脑子都是裂缝的痕迹,因为它们,整个途中他的心情十分低落。
汽车颠簸在满是泥土的路上。大风在自己一阵一阵扬起的灰尘中吼叫,路边的
树叶已经凋落殆尽。两边田园一派荒凉,几乎无人耕作。不时有衣衫褴褛的行人张
皇地躲避汽车。
有一个行人在他们的汽车开过时突然栽倒。丁子恒吓了一跳,说:“他怎么了?”
司机说:“死了呗。”
丁子恒大惊,说:“就这样死了?”
司机说:“这几个月,我一直在跑这条线。头一回见,还下车看看怎么回事。
后来见多了,也管不了了。一路都可以见到倒尸,没饭吃,饿死的。”
一番话,说得丁子恒全身发毛,他想起白龙洞口四川老头的话,一股深深的悲
哀袭击了他,却不敢再多问。
接近黄昏时,风中满是寒意,强劲地从车缝里挤进来,然后设法钻入人的骨缝。
丁子恒将大衣掖得紧紧,心忧如焚。他想,这风又将吹倒多少路边行人呢?那一条
条生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跟着即将结束的年头随风而逝?我们的这个世界怎么啦?
许多的人,在1959年结束之际,无声地倒在那条荒凉的小路上。
1960年(一)
1960年(一)
山映斜阳天接水,
芳草无情,
更在斜阳外。
——北宋·范仲淹《苏幕遮》
一
饥饿铺天盖地而来。人们对浮肿病的恐惧,在民间悄然流传。
春节间,乌泥湖癸字楼上右舍何民友的老婆陈丽霞在总院职工医院生下一个女
儿。女儿满脸皱褶,像个萎缩的小老头。何民友站在产房门外,极力想知道这孩子
是否正常。他实在太想要一个正常的孩子了。
护士把婴儿抱过来,他第一眼便看到那个小老头的脸上生着一张兔唇。心中顿
时有如刀刺,忍不住一声长啸,一头撞向墙壁。鲜血立即从他的额上流出,经过眼
睛,流下面颊。抱着孩子的护士吓了一跳,她尖叫道:“同志,你怎么啦?”何民
友掏出手绢,慢慢地揩脸,低声说:“没什么。”
陈丽霞躺在床上泪水涟涟,哭得连奶水也没了,何民友便只好头顶着白纱布到
处买奶粉。市场上已买不到鸡,猪肉亦很少很少。上粮店买米面,不是休息便是盘
存。好容易碰上一天开门,若不赶早,便卖完了。何民友想给陈丽霞买块蛋糕,竟
是遍寻各个商店而未得见。
三天后,陈丽霞出了医院。她在家做完了月子还不敢出门。怕人问起孩子。满
月那天,何民友托丁字楼李三婆设法从蒲家桑园买只鸡,不管多贵都行。李三婆便
带了他去郗婆婆家,郗婆婆长吁短叹,说现在哪里还有鸡?有鸡不自己留着吃了活
命,还舍得卖?
何民友忙说:“我出五块钱,不管多小都五块钱。”
郗婆婆认真想了想,说:“那我问问去吧。”
下午,郗婆婆把一只瘦小的母鸡送到癸字楼,陈丽霞见到鸡高兴得眼泪都淌了
出来。晚饭的时候,这只鸡便变成一锅汤。鸡汤在碗里冒着热气,有稀稀几星油浮
在面上。何多多和何白毛都两眼直直地望着鸡汤,鼻子不停地抽耸。
何民友说:“想喝吗?”
何白毛说:“想。”
何多多却连话都没说,端起碗便往嘴里倒。何民友还未来得及阻止,何多多已
经将汤倒进嘴里。
只一秒钟,鸡汤从何多多手上“哐”地摔下,汤洒得一地,碗亦粉碎。何民友
脸色顿变,他吼道:“你这是干什么你?”
何多多却只是用手指着嘴哇哇哇乱叫,他的嘴唇已被烫得通红。何民友伸出手
打了他一巴掌,何多多便放声大哭,哭声如嚎。
陈丽霞说:“你打他干什么?”
何民友说:“这么大了,还总是闯祸。”
陈丽霞说:“他是个傻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何民友说:“知道又怎么样?我烦!”
陈丽霞说:“你烦有什么用呢?你烦他也是你的儿子。”
陈丽霞说着,便搂着何多多哭了起来。何多多见陈丽霞哭,便一如往昔,伸出
手替陈丽霞抹眼泪。这一抹,陈丽霞哭得更厉害了。
何民友说:“老天爷!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竟让我有三个这样的孩子。将来
他们长大了该怎么活啊!”
因何多多的缘故,这顿晚餐何民友几乎一口没吃。何多多哭罢,倒是同弟弟何
白毛一起一连喝下两碗汤,喝得小脸泛起红色。
夜里何民友躺上床上对陈丽霞说:“把小三送到乡下去好不好?多多和白毛已
经让我够受了,再加上小三,我有点受不了这个压力。”
陈丽霞说:“也好。把小三交给我妈,我们每月多寄点钱去。”
何民友说:“如果小三智力上没有问题,将来我们存点钱,把她送到上海做手
术,也许会跟正常人一样。”
陈丽霞长叹一声,说:“生三个孩子,没一个像样的,当初你不娶我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