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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派就是敌人,对敌斗争就是你死我活。我对你说这些话,也是凭着我个人对你的
了解和对苏非聪的了解,请你一定规劝他。”丁子恒使劲地点点头。
这天回家的路上,丁子恒神思散乱,几次差点叫车撞上。行至蒲家桑园路边小
店,他买了一盒香烟。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无助;感觉到作为一个人,他是多么
孱弱;感觉到命运就像潜伏于四周的野兽,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朝你扑来,将你变成
垃圾。他的心更加迷茫,以至需要借助一支香烟来帮助自己镇定。
这些日子,苏非聪下了班便把自己关在屋里。苏家成天死寂一片,连孩子们都
知道家里遭有变故,平日大吵小闹的尖叫声也一律消失。丁子恒总是只能见到愁苦
着面孔,从厨房到家里忙进忙出的魏婉娴。
夜里,孩子们皆睡去,丁子恒慢慢地踱到苏家门口。魏婉娴端了一盆水从屋里
出来。
丁子恒轻声道:“苏太太,能不能叫苏工出来一下,我有要紧事跟他讲。”魏
婉娴露一副受惊吓的样子。丁子恒苦笑了一下,说:“我必须跟他讲。”
魏婉娴放下脸盆,折回房间。几秒钟后,苏非聪走了出来。丁子恒拉了他进到
厨房。
苏非聪无精打采的,说:“什么事?丁工,你最好还是避点嫌为好。”
丁子恒说:“这我知道。只是吴总要我无论如何跟你说一下。”
苏非聪有些惊异:“吴思湘?”
于是,丁子恒把吴思湘对他所说的一切原封不动地告诉了苏非聪。苏非聪脸色
大变,呼吸急促得可让丁子恒看见他胸脯的起伏。头上电灯散发着昏黄的光,煤炉
已用煤泥封闭,只有一个小孔透露出一点红光,煤气味道缭绕在这个小小的空间。
突然,苏非聪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仿佛被呛着了,咳得涕泪横流。魏婉娴立即
冲出房间,她尖声叫着:“阿苏,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右派就右派,别气坏了身
子。”
面对备受磨难的苏非聪,丁子恒心里百味俱生。他呆望着魏婉娴为苏非聪捶背,
又呆望着魏婉娴将苏非聪手臂搭于己肩,扶着苏非聪缓缓走向屋里。丁子恒的眼泪
禁不住快要流出。
被搀扶着往外走的苏非聪突然止步,他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丁子恒一眼,苍白
如纸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低声说:“谢你了,丁工。”
次日早上,丁子恒看到苏非聪时,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批判会上,苏非聪一
反往日的强硬,变得唯唯诺诺起来。无论人们怎么批判,无论人们采用了什么样过
分的言词,他都一律接收,一律认罪。
丁子恒的心更加痛苦。他突然觉得,亲眼看到一个人灵魂的崩溃,比亲眼看到
一座大坝的崩溃,更让他胆战心惊。
批判苏非聪的时候,丁子恒发过一次言。他重复了一番别人都说过的话,显得
平乏而空洞。依然有人批判他的“温情主义”,但这一回丁子恒不再重蹈旧辙。他
沉默着,听着人们在批判苏非聪的同时,也批判着他。他想,虽然我承担不起“右
派”这顶帽子,可是我同样也承担不起自己良心的折磨。
领导亦同丁子恒作了谈话,批评他的右倾同情思想。便有议论传来,说因为总
工室只有三个指标,丁子恒才当了个“漏网右派”。这议论令丁子恒出了一身冷汗。
十四
这一年,乌泥湖有六家出了右派。他们是:
甲字楼上左舍吉迪成家;
丁字楼上左舍苏非聪家;
己字楼下左舍林嘉禾家;
庚字楼下右舍李琛明家;
辛字楼上右舍沈佳士家;
壬字楼上左舍王唯康家。
十五
1957年的最后一天,也将被冷飕飕的寒风吹刮而去。这日下午,丁子恒走在回
家的路上,看到了蹒跚在前的苏非聪。他的身影在阵阵扑面而来的风中,如飘如摇,
而他的每一个步伐却又显得那么沉重。丁子恒远远地走在后面,同他保持着一定的
距离。年初他们一起顶着风雪看房子的情景一次次浮在眼前,甚至仍能听到“咦?
一座寺庙;哦!两个和尚”的说笑。
如此,丁子恒心里涌出哀伤。他想,1957年瞬间将成往事。往事随风而去,永
不复返。而人们却永远只会对着面前的日子说:新的一年来临了。
1958年(一)
1958年(一)
百紫千红花正乱,
已失春风一半。
——北宋·李元膺《洞仙歌》
一
一个下雪的早晨,苏非聪全家仓惶地离开了乌泥湖。这是离春节并不太远的日
子。
总院的意思原本是让苏非聪下放到三斗坪工地,这其实是一个最轻的处理。同
室的张云庭已送去了劳改农场,邱传志下放到外业队伙房。但苏非聪仍然无法接受
这个事实。生活中没有了自尊和骄傲,对他来说,犹如没有了水和空气。他用了自
己最后一点勇气,向院里递交了一份辞职报告,然后,决定带着他的全家五口人和
一顶右派分子的帽子,返回老家。
苏非聪一家人走的时候,丁子恒已去上班。丁子恒不知应该如何处理这样的局
面,也不知送他和不送他会有怎样的结果。他只能麻木着自己,采取一种听凭自然
的方式。他想如果他在家,他就送一送,如果正好他必须上班,他就只能去上班。
但是当魏婉娴告诉雯颖他们定好了上午十点钟的船票时,丁子恒还是松了一口气。
雯颖头天冒着风雪去头道街给静雅静宜静沁一人买了一件衣服,还买了几种点
心让他们在船上吃。雯颖把这些东西交给魏婉娴时,魏婉娴哭了起来,雯颖亦泪水
涟涟。她想起几个月前两人还倚着房门讲着关于石评梅的诗,而转眼间却要互道别
离。世事的变幻,竟全然不给她们半点预示。雯颖本是不信菩萨的,这一忽儿,她
突然想,那天魏婉娴斥责了菩萨几句,难道报应便应在今日?想罢她有些毛骨悚然。
魏婉娴哭完后,回到房间,拿出一本封面已泛黄的书,递给雯颖,说:“这是
石评梅的诗集,我以前好喜欢的。送给你作个纪念。我们走时,你一定不要送我们,
连送到走廊上都不必。这辈子也许我们再也见不着了,可是我心里会记得你们一家
的。”
雯颖接过书,哽咽道:“我也会记得你们。”
三轮车抵达丁字楼门洞口时,雪下得很大。地面已经变白,北风卷着雪花呜呜
地叫着。雯颖听见苏家人丁零哐啷抬物下楼的声音,脚步十分杂乱。她没有出去,
一手抱着嘟嘟,一手搂着三毛,三个人站在窗口,隔着玻璃看着三辆三轮车载着他
们一家人悄然而去。
三毛说:“苏妈妈他们还会回来吗?”
雯颖说:“不知道。”
三毛说,“是不是我跟静沁吵架,苏妈妈生气了?”
雯颖说:“不是的,不关三毛的事。”
三毛说:“那为什么要走呢?其实我还是很喜欢静雅姐姐和静宜姐姐的。就是
静沁有点讨厌,可是她有时候对我也很好呀。我不想他们走。”
雯颖说:“妈妈也不想他们走,可是没办法呀。”
三毛说:“爸爸有办法的,我知道。我们叫爸爸把他们留下好不好?”
雯颖说:“爸爸也帮不了,谁也帮不了。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了。”
三毛不高兴地嘀咕了一句:“我还是不明白。”
玻璃窗便因雯颖的呵气而变得水汽蒙蒙。雯颖用衣袖拭去水汽,但三辆三轮车
已经全部从甲字楼后消失,眼前只剩下雪片在风中轻盈飞舞。
整个上午,雯颖都郁郁不乐。她无心做事,亦无心看书。中午,她草草地下了
点面条,然后打发三毛和嘟嘟午睡,自己则趴在桌上,写下了她平生的第一组诗。
当年化雪我南来,今朝落雪君东去。
从此雪化雪落日,便忧君家平安否。
人间多少伤心事,君知我知天不知。
却将泪雨凝成雪,且歌且舞到几时。
千里长路待君行,烟水茫茫居无定。
我命君命皆如雪,在天在地总是轻。
写完后,雯颖心里更多几分惆怅,她将诗夹在魏婉娴送给她的石评梅诗集里。
她想,不知魏婉娴在乡下能做什么,她那双纤纤细手可以养蚕采桑吗?可以插秧割
稻吗?可以锄地担土吗?可以砍柴烧灶吗?可以应对乡下的冷风冷雨和烈日酷暑吗?
倘若那些变故落在自己头上,自己是否可以承担得了呢?如此想着,雯颖有些毛骨
悚然,淤积于心的惆怅便又浓缩成深深的忧伤。
丁子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