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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深入。天色也越发阴冷,冷得让人觉得是不是两个严寒叠在了一起。
这天上午是援越抗美游行活动。游行进行了三个小时,长江流域规划总院出动
了许多人。他们举着旗帜从机关出来,一直走到中山公园。行在路上,各兵团之间,
一边为各自的观点争吵不休,一边骂美帝国主义。丁子恒几乎分不清那骂声到底是
针对美帝还是针对观点不同者。其它单位的游行队伍也从一条条小路汇合到解放大
道上,每逢两支游行队伍相遇时,大家便一起高呼口号“打倒美帝国主义!”“坚
决支持越南人民的抗美救国斗争!”情绪十分热烈。这时还常常会有人领着头唱起
歌:“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
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历史规律不可抗拒,不可抗拒。美帝国主义必然灭亡,
全世界人民一定胜利!全世界人民一定胜利!”歌声往往由几个人开始,然后不断
有人加入,渐渐地变成巨大的声音,那声音使人产生的幻觉,仿佛凭此呼啸之歌便
足以将美帝国主义埋葬。
在群情激昂的气氛中,游行结束,回到总院。一进大门,队伍开始散乱,人们
各自找捷径回自己的办公室,亦有人留在大字报栏前观看新贴出的大字报。更多的
人则是直接往食堂而去,因为距午餐的时间已没多久。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发出了惊呼:“哎呀!烟囱上有人!”这呼叫有如惊雷贴着
头皮炸开,人们几乎同时朝烟囱上望去。
众多的声音叫着:“是谁呀?是谁呀?”
有人认出了烟囱上的人,大声喊着:“是吴松杰!”
人们纷纷跑到烟囱下面,瞬间,烟囱下黑压压地站了一大片人。尚未被揪出来
的院政治部主任谢森宝闻讯而至,革命委员会的领导成员王志福也到了。人声嘈杂
中,谁也拿不出个主意。
谢森宝说:“赶紧通知他的家属来。”
有知情者说:“他老婆已经同他离婚了。”
谢森宝说:“他家还有什么人吗?”
知情者说:“他有两个儿子,都申明同他断绝父子关系。”
谢森宝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王志福的喊话所打断。王志福说:“吴松杰,你赶
紧下来,不要走绝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你更没有好下场!”
许多人也在喊:“下来吧!下来吧!”
烟囱上的吴松杰一声不吭,像他平常一样表情淡然。无论人们如何喊叫,仿佛
都与他无关。他时而望着地下,时而又把目光投向天空。天色阴暗,空气也是灰蒙
蒙的。云层深浓,仿佛有雨雪将至。
丁子恒本已走进了办公室,听得人声喧嚷,他倚窗而望,立即发现了烟囱上的
人。他心头一抖,随着办公室的人一起跑了出去。行到近前,认出那是吴松杰,丁
子恒不觉有魂飞魄散之感。他知道吴松杰离婚了,知道他的孩子与他断绝了关系,
知道吴松杰什么也没拿,只身离开了他的家,也知道吴松杰割腕自杀未遂,更知道
因为他的遗书他被再次关进了地下室,还知道他在遗书中说:“我已不觉自己仍然
是人,我已经失去了人的尊严。我的痛苦无词语可形容,无言语可表达。我活着比
死还要痛苦,既然如此,就让我去死吧,那将是我生命的一次解放。我对得起所有
的人,只是对不起生养我的父母。我与他们割断所有的恩情,留在祖国。我的儿子
们用同样的方式惩罚了我。我对父母所欠的一切,只有来世相报。”这是许多批判
吴松杰的大字报中都引用过的一段,丁子恒从中看到了吴松杰滴血的心。此刻的丁
子恒,满身心都是对吴松杰的同情。他在心里急切地呼喊着:不要啊,不要跳!
谢森宝叫了水电组两个工人往烟囱上爬。吴松杰低头看了一下,面无表情的脸
上浮出几丝冷笑。丁子恒脱口而出:“不要上人,他会往下跳的!”
没有人听到他的声音。他却听到另外的声音在大声说:“他这样做,岂不是在
威胁文化大革命吗?走资派如果都这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还怎么进行?”这一
口浓重的沔阳腔,丁子恒听出那是何民友在说话。
吴松杰的脸上,仍然是冷冷的表情。
拿着绳子奋力往烟囱上爬去的工人,已经爬了一半。吴松杰此刻已经不朝下望
了,他的眼睛一直望着天空,似在看云,又似在想。烟囱下的人声慢慢静了下来,
仿佛在看工人往上爬,又仿佛在待等吴松杰的最后一跃。
最后的时刻终于来到了。两个工人一前一后,爬过了大半,距吴松杰只有几米
远。只听他们中的一人对吴松杰说:“吴工,下来吧,有什么事下来再说。”另一
人亦说:“是呀,吴工,谁没个难处呀,过一阵就好了。”
吴松杰没有理他们,甚至连看一眼都没有。他一直仰头望天,望着望着,他突
然身体一歪,双手一松,栽了下来。
烟囱下几百人同时发出惊呼之声。吴松杰朝着没有站人的煤堆方向落下。只几
秒钟,甚至更短一点,“砰”的一声巨响,在煤堆那边响起,乌黑的煤灰蓬了起来,
纷纷扬扬,有一些血随之溅起,又散落在四周。
巨响过后是一片寂静。丁子恒惊叫过后,几乎呆掉。然后他看到了混杂在煤灰
中的血,他能感觉得到鲜血四溅的情景,他仿佛觉得自己的血也在此时四溅而出。
吴松杰跳下的弧线有如一根细索,勒住了他的脖子,他无法呼吸无法吐气无法说话
无法求救。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也随声而碎,他感觉自己的一身筋骨已无法支撑自己
的躯体,他感觉自己的躯体只剩下一个装着行尸走肉的空壳,他感觉自己渐渐地恍
惚。最后,他晕倒在自己倚靠着的那棵树下。他在倒下时发现这是一棵银杏树,这
棵银杏树叶已落尽,只剩下光光的躯干。他记得这是一种十分古老的树。
这天晚上,大雪纷扬而至。
清早的大地,一片纯净而美丽的白色。烟囱下的煤堆已成了一座洁白小坡,吴
松杰砸下时溅得满地的鲜血和碎散的骨肉,已被白雪覆盖。烟囱下静静的,仿佛什
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个生命在这里划了一道惊人的弧线,然后永远消失了。白
雪在掩盖它的痕迹时,也掩盖了人们的记忆。
几天后,丁子恒走过这里。他的手足发凉。雪地已经泥泞,新的雪片又以它轻
盈的姿态一片一片地将泥泞再次覆盖。一层一层的覆盖之后,压在最下面的就成了
历史。人们的目光总是落在白雪的上面,根本无法看清历史究竟是什么,也根本无
从了解历史曾经有着怎样的过程。那烟囱下的人们和那对绝望者的训斥之声,那一
道跳跃的弧线和那仰望天空的神情,甚至那绝望者脸上浮现出的几丝冷笑几丝哀容,
都随云而散,随风而逝,随雪水而遁入土中,随忘却而埋进尘埃。草一样的生命,
虫一样的生命,烟灰一样的生命,滴水一样的生命,你的存在无人注视,你的消亡
无人理睬。你默然存活于世;你努力,你奋斗,你毅然决然,你痛苦挣扎。你甚至
渴望自己渺小,渴望自己平凡,渴望自己无足轻重,渴望自己不足挂齿。因为惧怕
那些你永远弄不清楚的概念和术语,因为惧怕无数的讨论发言、批判检讨、剖析灵
魂、表白立场、思想汇报、学习心得、交待材料、意见书、大字报、报告会、讲用
会,因为对政治一无所知,你只想做一个简单的人,简单到只有自己把自己当做生
命,而请所有的别人都只把你当做一个工具——并且是一个单纯的工具。然而连这
样的微小的目标你都无法达到,迎面向你走来的是无穷无尽的羞辱和全体亲人的背
叛。在所有人的眼光里,你只有弓下身低下头,承认自己连狗都不如。
工具原本已无生命,人若如狗般苟活,与死又有什么两样?
丁子恒知道吴松杰是痛彻骨髓了。痛得他无力承受,便有了那纵身的一跃。那
一跃,他把自己完成了,却让尚且活着的丁子恒们,感觉自己已经死去。一个不知
为何而活、也不知自己会活成怎样的人,一个每日里心下茫然着来来去去的人,一
个没有灵魂、没有自己的思想的人,一个没有言论自由、甚至没有了表达自己欲望
的欲望的人,与行尸走肉何异?如此这般,他们又怎能比得上远遁而去的吴松杰?
怎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