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更为艰难的日子。他此刻的心情,竟与当年在国民党监牢里坐牢时一样,觉得自己
目前的处境只是暂时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
肤。乌云终将过去,曙光就在前头,他还有更为重要的大任在后面。
可是有时候,他也会想,这是谁的乌云呢?未来的曙光又是谁的?他的大任将
由谁派?是谁非得让他如此苦心志?慢慢地,他竟有些想不清楚了。
纵然思想准备身体准备都做得极为充分,仍然有皇甫白沙根本意料不到的事情。
这天,皇甫白沙挨了斗,戴了高帽子,斗完之后,群众又要将拉他出门游街。
这一切,他都料想得到。因为毛主席的著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他学了许多
次。他知道,这些东西迟早会从书上搬到现实中来。游街是要把你最后的一点尊严
踩踏在地,让你在乡邻面前无地自容。皇甫白沙满心苦涩,但他觉得以自己的意志
力,还是可以承受的。因为他有过1957年,他的形象已经在人们的心中有了铺垫,
他的尊严已经所剩无几,再把最后那一点都扔掉也就算不了什么了。
但是,批斗会完后,人们正欲拉他上街时,副院长周则贵突然制止了这件事,
把皇甫白沙叫到了院长办公室。皇甫白沙与周则贵老早就熟,但两人气质秉性差异
太大,关系也就一般。皇甫白沙被打成右派后,周则贵每见他,脸上都有一种说不
出的神气活现,这种神态,更让皇甫白沙低看他。然而,这回的周则贵却显得犹豫
不安,一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样子。
皇甫白沙不耐烦他这样,便先开口,说:“周院长,有什么话就说吧。”
周则贵搔搔头,仿佛是考虑了一下,方说:“娘的,我真是不晓得怎么讲。我
也是为人父母,晓得养个儿子不容易。我家就老三是儿子,他摔个跟头我都心疼。
皇甫,斗你批判你,我觉得该,这是政治问题,我不同情你,可是……”
皇甫白沙听他这么绕弯,又提儿子,心里一紧,立即想到会不会是皇甫浩出了
什么事。他急问:“你别绕弯好不好?出了什么事?”
周则贵长叹一口气,说:“你儿子,在乡下,唉,唉……”
皇甫白沙更急了,他惊声问:“他到底怎么啦?”
周则贵说:“他……他……得了病,也不是得病吧,他被牛撞伤了,伤口发炎,
乡下医生没做皮试,给他打了青霉素,他……他就……”
皇甫白沙心头松了一点,他想撞出伤口,治疗一下总归会好。皇甫浩一向用青
霉素并不过敏,就算过敏,人在医院,也不会有什么大事的。想到此他站起来,说:
“我希望院里能同意我去把他接回来看病。”周则贵突然瞪大眼睛,用很大的声音
喊道:“他死啦!叫乡下医生治死啦!”
皇甫白沙目瞪口呆,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周则贵说:“事情到了这一步,你只
能想开点。”
皇甫白沙终于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一阵晕眩,感到全身发软,颓然坐在椅子
上。他落座太重,椅子发出剧烈的嘎嘎声。说他的心里此刻如万剑穿心一点不为过,
他把即将到来的一切不幸都想到了,却没有想到他最大的灾难是在远方。他的儿子
死了。他原来以为他已经能够承受世界上任何的痛苦,但他在预想这些痛苦时,从
来也没有把他的儿子考虑在内。此刻降临到他面前的痛苦,是他过去从未想到过的,
他几乎无法承受。这份失子之痛,令他几欲崩溃。他的眼泪夺眶而出,瞬间便流得
满脸。
周则贵说:“我不能让你死了儿子,还去游街。这还让不让人活呀。”
皇甫白沙没有说话,他心里嚎啕着愤怒着疯狂着,然而这一切表现在他的脸上,
便只有满脸的泪水。周则贵说:“我让院里的车送你回家。”
皇甫白沙说:“请你帮个忙,先不要告诉我爱人,让我回去以后再慢慢跟她说。
还有,我要到但家凹去一趟,我要看看……我的儿子……。”
周则贵说:“第一个要求我能答应,第二个要求,我不晓得行不行。”
皇甫白沙说:“你至少让我把他的骨灰拿回来吧?”
周则贵说:“我跟林院长商量一下好不好?因为现在是运动时期,群众如果不
同意,我们也没办法。”
皇甫白沙走出院长办公室。办公室楼外的阳光猛烈而明亮。阳光下,四处散发
着嘈杂的声音。口号声锣鼓声和热烘烘的空气混和在了一起。皇甫白沙神情木然,
然而他的心里却被这明晃晃的阳光照得透亮:是我杀死了自己的儿子,我是杀死儿
子的第一凶手。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在1957年的表现。为什么要顾及自
己的良知呢?良知又是什么呢?倘若在那一年我也像周则贵一样积极地反右,狠狠
地把那些说过几句正直话的知识分子打成右派,把他们的行为骂得狗血淋头,那么,
我就不会有今天。最重要的是:我的儿子就不会有今天。1957年的那份惨痛,到了
1966年,溃破成了他心头血淋淋的伤口,一生一世都流血不止,一生一世都不会弥
合。
皇甫白沙对自己的过去痛心疾首。就在这一天,他理解了为何有人对于上面的
指示,有理无理,都拼命地加倍地去执行。因为政治斗争铁面无情,因为人人都不
想让家里出现皇甫浩,因为你活在世上并非孤零零的一个人。一旦为良知而反抗,
大祸殃及的绝不止是你自己。它殃及家人,殃及儿女,殃及子孙后代,甚至一代一
代殃及下去,永无止境。你在这世界上,活的不止是你,而是你的整个的宗族。
皇甫浩的惨死,似乎唤起了人们心里的一点同情。在这个严酷的季节里,皇甫
白沙没有被游街,以后,他也没有被游过街。纵然如此,皇甫白沙的坚强的意志,
却在这个季节中瓦解。
没有任何人料想得到,第一个游街游到乌泥湖来的人会是丙字楼下的李昆吾。
春天以来,李昆吾大多的时间都在乌江渡工地。谢森宝主任率人来进行了文化
大革命动员后,工地上的人陆陆续续回总院参加文化大革命了,工作都压在剩下的
几个人身上,生产进度一下子慢了下来。李昆吾白天在工地奔波,晚上除了参加学
习外,还得写小字报。院里规定工地暂不贴大字报,但必须写成小字报寄回去,然
后有专人将它们抄成大字报贴在院里的大字报栏上。革命是每一个人的事。
李昆吾因此而感觉到压力太大,恨不能一个人分成几个人用。正当他因为工作
压力太大而颇觉吃不消时,总院一个电话打了过来,叫他立即交接工作返回总院,
参加运动。这个电话令李昆吾长吐一口气,他浑身一松。走前他对仍然留在工地的
张者也笑道:“先前你成天说你一人顶两人,现在看来你一人得顶三人用了。”
匆匆而归的李昆吾满以为又有重要工作等待他的出马,没料到迎接他的竟是劈
头盖脸的层层大字报。批判言词的激烈粗暴以及批判的内容都令他大为惊愕,他几
乎怀疑是否有人与他同名。
然而当他看到他的女儿李书爱所写的大字报时,他终于明白了这些大字报的由
来。原来最先向他发难的竟是他的女儿。他的愤怒油然而起,他未回自己的办公室,
径直跑去找女婿陈远南。李昆吾大声质问着陈远南:“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怂
恿书爱写我的大字报?”
陈远南面色发白,嗫嚅道:“书爱非要写,我劝过她,可是她不听……不是我
写的……”
李昆吾大声说:“她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我成了牛鬼蛇神,她作为我的女儿
就感到十分愉快了吗?”
李昆吾说罢扬长而去。他想,就算我对不起你的母亲,可我还是你的父亲啊。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呢?想着,便有几分痛苦的感觉。
李昆吾觉得他无法理解女儿李书爱的所作所为。他作为父亲曾经亏欠过她,可
是自他认识到这一点后,他就在想尽一切办法弥补他曾有过的亏欠。老婆陈霞之为
此与他发生数次争吵,他也从来没有动摇。他深知他已经对前妻犯下了不可补救的
错误,那种深深的内疚只有通过对女儿的无限关爱,方能有所弥补。然而,无论他
怎样做,女儿在心里始终不肯原谅他。他以为时间长了,他的真心终究可以打动女
儿。现在看来,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