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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两多?一个拥有三百万家产的人,办丧事只花了三两银子。侬是不是搞错人
头了!
的确只有三两多。其中一两八钱还是向人家借的。当时他的确已经变得老穷老
穷了。他离开上海的时候还欠了一屁股债。从各方面汇总过来的情况看,这位洪兴
兄好像还是被人赶出上海的。离开上海前后,他在同行同帮同乡当中可以讲已经信
誉扫地。被大家一致认为是一个人品相当不好的人。
他居然活了六十七岁?
是的。
这……怎么让人理解呢?一个人品相当不好的人,反而活过了五十二岁?
……
现在我们暂且不去细表他们如何往下议论的,也略去他们对这二百多本账簿、
近五万个数据的分析判断综合推理存疑追踪提取精髓的过程,先来判明一下这“旧
账簿”到底能不能拿来作历史考证的依据?假如能作依据,又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一九三六年有人在上海《大晚报》上这样论述:“账簿中的记录无非是零零碎碎的
日用账,用过以后不是搁置着听其霉烂虫蛀,便是视为废物抛进字纸篓,任何人未
曾注意到这种簿籍的重要性。实则,旧账簿尽有文献的价值,也足以和其他的古藉
互相媲美……府志、县志,以及各种记事都记的比较巨大而重要的事情,至于家庭
琐碎情形和他个人的嗜好等便可从旧账簿中考察出来……”这位先生本人就只靠了
两本旧书摊上所得的账簿,写出万余字清末上海县一位知县的生活考。不仅考据出
当时县署衙门内生活的种种、知县大人的社交婚姻状况、官场陋习,甚至考察出该
知县大人患有“小肠气的毛病”,还考证出“老爷他会抽鸦片,又爱喝高粱酒;虽
然有时也喝五加皮或外国的香摈酒,但高粱的消费却大为可观。统计在任三十五个
月中共买二十八坛高粱,另外还有人送了四坛。那时一坛足装四十多斤,三十二坛
约有一千三百多斤,平均每天怕要喝一斤五六两的样子。”这位知县大人还“宰过
两回鹿,一回糜鹿,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老太太宰的,那就不可考了。”(摘自
由柳亚子叶恭绰两先生作序的《上海研究资料》一九八四年上海书店版五二八、五
二九、五三一、五三二等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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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此,这一夜,谭宗三在灯下守着这二百多本旧账簿,一直没有睡觉。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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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兴泰离开上海的前一天,整整在外滩踯躅了大半夜。走?还是不走?留?还
是不留?他甚至想到过跳黄浦。一纵身。扑通一响。一了百了。百了一了。不要再
跟他们狗皮倒灶勒煞吊死了。就像大弄堂对过学红帮裁缝的那个北方侉子经常讲的
那样:操,死又能把老子咋的?告诉侬,老子在北方已经留了根儿了(指他那三个
儿子)。这时洪兴泰想,其实我也已经有了儿子。但(光有儿子算个啥嘛!要是做
不出别的事,只不过多一根撒尿的管子而已,几十年后也只不过为这世界多增一只
坟墩头一堆臭皮肉!!而已。而已。他用自己一只大而有力的手紧紧抓住四方码头
大门口那根煤气灯灯柱。煤气灯那幽蓝昏暗的灯光并不能告诉他此时此刻拴泊在四
方码头上的那只驳船为什么久久摇晃不停。
到上海那年他二十岁。有人说他是杀了他那位十八岁的“家主婆”后,逃出来
的。真是笑话至极。她的确是死在我手里的,但不是“杀”的。十五岁我从只种大
麦养麦山芋蚕豆的乡下跑到十八里外的县城。在城关南市梢一家木行里当了一名小
伙计。木行临河。它必须临河。装卸木头方便。它所需要的各种各样长的短的粗的
细的木头,或者结成木排,或者捆在几十丈长的沙船上,从长江进芬河。从芗河进
县城。那片芦苇统统割干净。弯弯曲曲的木排才能停靠在木行后门口。两岸蚕豆花
开紫英英。紫盈盈。永远忘不了的是夏日的夜晚,那田野里蒸制薄荷油的一个个大
锅大灶一个个烟火线绕。赤膊大汉慢慢吞吞唱山歌。大脚踏在小脚上。在木行里做
到十八岁,刚刚满师,他上了船。那是一条经常停在木行后门口的芦篷船。船上人
翻制修补铜吊铜勺铜脚炉铜烛台铜的汤婆子……夏天它悄悄地撑走。西北风刚刚刮
过来,它又悄悄地撑回来了。只靠它那一点小小化铜炉(土制坩埚)里杏黄的小火
苗还养不活全家人,有时还要靠做许多的麦芽糖出去叫卖赚点油盐钱。十六岁的她
抱起一大团粘搭搭的麦芽糖向一根木桩上扔去。拉回来。再扔。再拉回来。这样才
能把麦芽糖内全部的韧性都启发出来。几十几百次地扔和拉,汗水就这样湿透了她
脊背上那件补过的花布衫。第一次帮她扔麦芽糖时,他就趁机摸了她。他没法制止
自己心里的那种涌动。就像他没法制止自己渴望从大麦地走向县城,又从稳定的木
行雇员生涯里跳出来走向这条整日摇晃不定的小木船。他心里总在涌动什么。当天
晚上她父亲就把后舱那块有被褥的铺位让给了他和她。他把她蒙进那条蓝花老布面
被子里,不容她作任何挣扎,尔后脱光了她。当时他还不懂她为什么会抖得那么厉
害,一面紧紧地抱住他,一面却哭个不停。这样的哭泣后来又发生过两次。一次是
在她父亲死的当天,另一次发生在办完丧事的一个月后。他不管她怎么哀求苦恼,
也一定要卖掉这条小木船带她一道去上海。他已经烦透了在几个县城小镇之间来回
摇晃。但那天晚上他还是不懂她为什么要哭得那么厉害那么持久。我带你到上海去!
不是要把你卖进窑子!我满可以把你一个人扔在乡下,自己一个人轻轻松松去上海。
但我舍不得你。懂吗?我要你!懂吗?但她还是哭。他愤怒了,抡起一根铁棒向那
个化铜炉砸去。他甚至还想要砸碎这条破船。化铜炉上方的小搁板上敬供着她阿爸
的灵位。铁棒抡得稍嫌高了一点,一跷头把那块神圣的灵牌捎带上了。于是灵位牌
飞了起来。于是她惊叫一声扑过去,在半空中接住灵牌,连人带牌一起跌倒在化铜
炉上。说时迟那时快,人到铁棒头跟着也抡到。她来不及躲闪也不知道要躲闪,一
铁棒本来是去砸化铜炉的,这一刻却闷闷地砸在了她后脑勺上。从二十岁到六十七
岁,他为自己整整辩护了四十七年。我没有杀她。我是喜欢她的……我是真正喜欢
她的……
洪兴泰用一具草编的棺材收殓了她,应付了保甲的纠缠,他还买了一只擦刮里
新(崭新)的小皮箱拎在手里。把岳父留下来的那点铜条铜片换了一双半新不旧的
皮鞋,把才一岁的女儿托给了嫂子,几天后去了上海。几年后阿哥死了。阿嫂带着
他的女儿到上海来找他。他娶了自己的嫂子,又不等女儿长到十四岁,强令女儿嫁
回乡下,替他看守阿哥留下来的那一间房子和一亩半菜地。阿嫂为他生了一个儿子。
满月后第一次来月经,落水得了个毛病,以后再不能为他生小人。刚开始他去撑船,
也做过木工生活,揽不着生活的时候,也往沙船上卖土。(沙船走海路,空船行驶
遭遇大风浪,便可能翻船,所以,事先就得装土压舱。)卖土,当然是无本生意。
主要是在卖自己的力气。血汗。一担土一百五六十斤。从天亮挑到天黑。肩头的两
块肉疙瘩就是这样挑起来的。后来也帮砌房子的人做小工。后来做高档家具卖给外
国赤佬。多少年来中国“大好佬”(有钱有势的人)都喜欢深色家具。红木乌木铁
梨木。用到枣木榆木,外头就要涂四十遍(至少也要二十五遍)深色“擦漆”。有
谁看到过有浅颜色的仿明家具吗?没有。合身分合风水,只有深颜色才显得稳重。
但他偏偏把家具都漆成浅颜色。因为他打听到外国人喜欢浅颜色比如奶油色。米色。
象牙色。这样他开始赚到第一笔大钱。有了自己的两间平房。买点老酒吃萝卜干,
吃从乡下带出来的蚕豆、腌小鱼。日逐地在上海西北角里他的细木工生活出了名。
刚办起来的圣约翰大学小教堂里的本堂神甫请他去修圣器。他去了,精心做了一个
月零七天。一分工钱都不收人家的。只要求这位本堂神甫把他介绍到小北门一家
“天主教徒”开的铜器作去做学徒。他看中了“红铜工”这个行档。他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