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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平常得不见一点特色。类似的男孩,在下午四点到五点之间,或上午十一点二十
二分左右,随便在上海哪一个馄饨摊头上,你都可以很随便地搜罗到一大把。
但恰恰是这两位,却偏偏让他心里燥热不止。
他从赵忆萱身上感受到的是异样的执著。这是在中国女人身上开掘“顺从”时,
往往能得到的最多的一种共生矿体。阿部觉得中国男人缺的正是这玩意儿。执著到
哪怕抚哭就地正法的丈夫。不敢。一睁开眼,阿部总觉得自己满眼瞧见的都是那类
提着鸟笼、拎着长衫下摆、礼节周到、笑容可鞠、昨儿个赤诚山呼大清皇上万岁万
岁万万岁、今儿个紧着拥戴民国领袖幸甚幸甚幸幸甚、曾几何时为不得不留发编辫
续胡尾而哭得死去活来、又曾几何时又为不得不伤及这父母天地君亲赐之发肤体例
而再次哭得死去又活来。男人啊,中国男人,您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上海县洋枪队射杀新党党人时,赶快上起排门板、吹灭煤油灯、搂着三寸金莲钻进
棕棚床底下的是您;一旦光复赶快架起梯子爬到店门上,把店牌上的“满汉全席”、
“满汉首饰”、“满汉茶食”、“满汉娇娘”、“满汉出屎坑”、“满汉油炸臭豆
腐干”一律改成“新汉全席”、“新汉首饰”、“新汉娇娘”、“新汉油炸臭豆腐
干”的也是您……您不觉得在您自鸣得意的“新”字里,涸出的是别人的血腥吗?
哦,您是一个拥有yáng具的人。yáng具,它伟大而又壮烈,它本该伟大而又壮烈。它必
将永远伟大而壮烈。它恢宏炽热地出现在地平线上,就是为的支撑这容我们生存发
展的一番大和地的啊。您不觉得在您裤裆里悠闲着的,只是一根半死不活半干不湿
的泥鳅吗?
哦,男人。
阿部那天一下就发觉,赵忆萱的儿子上得楼来,眼睛只盯着房间里最老式最古
旧最灰暗最锈迹斑斑最歪歪斜斜的东西看个不休。在楼下客厅里的时候,他就只注
意阿部随手放在当间长条案右首上的那几块瓦当。后来,一直在瞟瞄阿部放在藤椅
扶手把上的那部宋朝《元佑党籍碑》的拓本。起初,他只以为十六七岁的孩子,看
个新鲜。后来居然看个不已,他以为他喜欢写大楷宇,才对碑帖这么感兴趣。问的
结果,才知道他根本就不练毛笔字。他只是对各种各样碑帖的版本样式感兴趣。对
鉴别碑帖感兴趣。“小小年纪,你……懂……鉴别?”阿部觉得可笑。
小经易门红了脸,不作任何辩解,只是恋恋不舍地把那本《元佑党籍碑》轻轻
放回藤椅扶手上,回到母亲身后去了。
“你说说。说说。我这本《党籍碑》是真是假?”
“……”孩子看了看母亲。
“大人跟侬讲话,侬有啥话,就老老实实讲出来。不要做得这么不懂事。”母
亲嗔怪道。
小经易门又一次红了脸,再次把认定的目光投向藤椅扶手。尔后说:“价……
价……价值……价值连……连……连城。”
“为什么?”
“什……什么为……为……为什么?这种……这种……碑帖,早先有两只……
版……版子。一只版是……是……宋徽宗老……老……老先生亲笔,—……—……
一只版子是……是……蔡……蔡……蔡京老先生亲笔。这两块碑后来……后来……
都毁掉了……毁了……老可惜的。以后行世……行世……的,都为后刻。根据徽宗
蔡京亲笔刻的碑,一……一……一塌刮……刮……刮子,只存世了二三年。行世的
拓……拓……拓本极少。能流传至今的拓……拓……拓本就更少了。相当值铜钿。
看也看……看……看不到。侬这本就是……就是……就是……徽宗亲笔。真的是他
亲笔。亲……亲……亲……亲……亲笔……”说到最后一句,他激动得满脸通红,
垂下一副蒲扇般的大手,微弓起那根瘦高的脊背,两眼闪出湿润的柔光,把一种注
入了极端向往的倾斜和颤抖,在全身的涌动中展开;并且毫不掩饰自己对碑帖拥有
者阿部的全部钦羡、全部敬佩和全部谦恭。微微喘息。所有这一切,都跟一个年仅
十六岁的孩子,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中应显达的和能显达的气质,毫不相干。
也许还不能说阿部那天受到了震惊。但在送走这母子两以后,他的确忽然间觉
得失去了啥,在好长一段时间里,都不知道做啥才好。天光暗淡。雨中的雪完全让
位给了冻豆似的雨珠。马路对过的屋头顶一片一片地只剩下一阵灰蒙蒙的平移。包
括灯光。他让自己入静,咽一口气到丹田,反复寻找赵忆萱站过的不同位置,回想
赵忆萱的影子。声调。神情。她一绺淋湿了的额发曾遮掩去半边眼睛,剩下的半边
里,依然闪烁着某种干热。这种眼神可以从挂在欧洲最古老的城堡大厅墙上找到。
那是些蒙着灰尘的油画。金碧辉煌但却斑斑驳驳。哦,一种被牢牢制约了几十年的
干热,在灰尘后头闪烁。他想象跟这样的“女大公”一起滚倒在路易十六式大雕花
木床上度过那惊涛骇浪般的销魂之夜。谁说我阿部不想要女人?!他想象她的痉挛
和疯狂(假如她的确还能疯狂起来的话)。她会板起脸,打他的手心。挺直了腰,
走来走去。坐着马车来到海岬一角。在那片长满了高大的麻黄树的沙滩上,寻找古
船的碎帆。他喜欢听她发号施令的声音。这声音像一块块棕色的花岗岩,又像月光
下洒落在防波堤上的碎玻璃片那样,永远具备一种凝固的流淌的魅力。他要轻轻吻
她后背,让她颤栗着并拢颀长的双腿。然后轻轻抚摸她指尖。跪在她面前。仰起头
来注视她。让她窸窣作响的裙摆轻轻摩挲着他那粗糙而又焦黄的脸庞。他甚至喜欢
她长期不理他。每天都端着老式的铜座子煤油灯,把咖啡送到她门口。只要能隔着
厚重的门板依旧听得到她穿着软底拖鞋在里边焦躁地踱着步;然后冲出来,带着清
莹的泪花,冲向对面的沙丘。他要把她因此而留下的每一个脚印窝窝,都灌满最昂
贵的波斯水银。带刺的灌木丛从容地钩破五色满金卧水蟒袍料。
他向往过这样的女人吗?
哦,的确能让他完完全全地跪下的,他愿意跪下。愿意放弃了一切,但必须能
因此又得到一切。是的是的。只要她总是能闪烁起那种干热的光泽,贞定着那类迷
蒙的执著,点燃起那样隐蔽的疯狂,留下那一片队伍麇集的冷漠。啊,她应该就是
那条最伟大最古老的三桅船,高扬着凯旋的战旗,缭绕着从不消失的硝烟,驶进红
海或渤海湾。而卑微的他,只是一个为她启动舵轮或收紧桅索的跷脚船长。
你在哪儿?
女人。
锅红了。
阿部把长期跟玩古董的中国人周旋,当作一种玩弄中国的游戏。打开这幢小楼
的每一扇房门,你都可以看到,他这些年从中国人手里搞到的中国古董。(准确地
说,是中国的旧货。更准确地说是一部六七千年的中国生存史。蟋蟀罐。鼻烟壶。
端砚歙砚秦砖汉瓦砚。自然还有百十方瓦当。从一字的“卫”、“关”瓦当,到二
字的“君子”、“西庙”瓦当,到三字的“有万熹”。“益延寿”、四字的“长生
未央”“与天无极”、五字的“鼎胡延寿保”,一直到十二字的“维天降灵延元万
年天下康宁”瓦当,应有尽有。还有几百锭名墨。其中包括上千元一锭的大明众妙
斋带彩漫堂椿朝朝染翰墨。包括八百元一份的漆皮白绢套八锭明宝笏斋千秋真鉴墨。
还有紫檀木家具。花梨木家具。楠木家具。乌木家具。黄杨木家具。少不了宜兴紫
砂壶。少不了八百件永乐窑祭红瓶。少不了吴十二炼成的宣德炉,其色如好女子肌
肤,融融从黯淡中发奇光,而玉毫金粟,隐跃于肤里,“迥非他物可比方”。在另
一间房间里存放的则是皮货,妆蟒绸缎,绫罗纱绢,竹葛夏布。阁楼上收藏的是史
部要籍,从《左氏春秋》、《竹书纪年》到《二十六史》,石刻法帖,手抄宋书,
一应道佛经诀总计六百三十六部套。加上一部残缺的《永乐大典》、《四库全书》,
统统装在规格一律的樟木箱里。他从来也没有翻阅过它们。他知道中国文人雅士向
往“一日不可不对清音”,他从他们手里搞到十二架十三徽古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