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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完全可以借过来形容黄克莹:“她是个老生子。她姆妈四十五岁才生了她。
先天就不足。所以眼睛小小的,嘴巴大大的,头发稀稀的没几根,双眼皮长在下头,
好不容易得了个瓜子脸还是倒挂的。多年来只要不化妆面色就黄黄的。随便往哪一
只沙发里一坐,只占老小一只角落。弱不禁风的样子”直到生了妮妮,走路还老佝
搂着,不敢挺起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认为自己只是个“不好看也不算难看的
小女人”。在盛桥镇上,谭宗三执意要她搬到他的小旅馆的那个小院子里住,她还
忐忑了一段日子。两个人见面并不多。后来她才发觉这种有人替她母女俩定期付房
钱的日子也蛮好。更不要说在小旅馆里每天还能听一个小时的留声机。“百代”的
胶木唱片。后来发现谭宗三亲她的鞋子,在大吃一惊之后,又深刻检查:自己是不
是无意中做错说错发错了什么“信号”,误导了这位好心的谭老板寄情于她那双旧
皮鞋?她自惭形秽,紧张好几天。但确认自己既没做错也没说错更没有进行过任何
误导。自从搬进小旅馆以后,她都没正眼看过他一次,更别说正经跟他说过些什么
了。即便是看,也只是飞快地扫那么一下。或者低着头用心地斜一眼他那两条瘦长
而又相当有力的腿。她想不大起来他经常穿着的是什么样的衬衫,但对他总是穿着
一条凡立丁的西裤,一双小方头皮鞋,却是非常有把握的。她忽然悟到“错”不在
她。她脸红了。久久地看着六岁的女儿。后来就到镇街上去挑选了一瓶上好的珍珠
霜,还买了一块很便宜的粉饼。平时不太愿意戴胸罩的她,慌慌地把揉得很皱的它
们一一从箱子底里翻出来。对着镜子扣了半天也没能把后面那个搭扣扣起来。这才
发现它们的尺寸都已嫌小。在此同时,镇街上所有的人都在议论她的脸色一天比一
天红润,眼光里自“透出一番柔情似水人见人怜的韵致,虽仍不能算抢眼,倒也越
发的耐看了”(摘抄自那张文化报)。有人甚至发现从那一天之后,白天她再没穿
过那双硬底皮鞋。她怕把它穿走样了,不再招三老板欢喜。只是快到傍晚时分,她
才把它擦得柔亮柔亮,恭恭正正地摆放到自己的房门口。这一点,连妮妮也看出来
了。有一次,妮妮就这样问她:“姆妈,侬这双旧皮鞋,天天拿进拿出,摆给啥人
看嘛?旧皮鞋有啥好卖样的嘛!”她脸一红,赶快把女儿拉进房间,并把窗帘统统
放下。妮妮以为妈妈又要关门“教训”她了。岂不知,门一关,妈妈紧捏着两只不
算大的拳头,哈哈一笑便倒在床上,发疯似地打滚,抱住她又一通猛亲,猛咬。
“侬发神经病?!”妮妮一边挣扎一边指责。“是的。是的。姆妈又不适意了。快
来帮姆妈看看毛病。”黄克莹立即装出病重的样子,双手捂住胸口,摇头晃脑地哼
哼起来。她跟女儿经常玩这种游戏。妮妮会立即从抽屉里找出她那一整套“医疗器
械”,非常周全地替妈妈做全身“检查”。翻嘴唇看牙齿。解衣扣听心跳。逐个耳
朵地抚摸。一只一只手地搭脉。然后声称病极其严重,从上到下不断地“打针”,
还一边轻轻地‘哄”着:“宝宝,不要哭。打了针就好了。就好了。”起初黄克莹
只是被动应付。无非是哄女儿玩嘛。但后来她竟完全被女儿的认真细心所打动。也
许十分钟、也许二十分钟……她完全放松了自己,由着女儿来“照顾”她“看护”
她“治疗”她……弱小的身躯细嫩的手指搬动沉重的她触摸“僵滞”的她。已经有
两年……不,快三年了,没有人这么悉心地照顾过她让她这么放松过为她做这一切……
真的是一切……她真的彻底放松自己……听着女儿咻咻的喘息和所作的种种“医嘱”,
她真的非常感动。非常舒服。好几次她都忍不住把女儿一把搂进怀里,把自己的脸
紧紧地贴住女儿温软的小脊背,引起女儿大声抗议:“侬发神经病啊?医生要不开
心了!”
她曾一度尝试着不去思念谭宗三,但看来为时已晚。她知道自己爱上了一个不
该爱的人。阴差阳错的是,对方似乎也有点离不开她。对此,她已谈不上激动。只
是一条:想见到他。非常奇怪的是,她常常要被诸如他今早上在吃什么、昨晚睡觉
前服过几片安眠药、衬衣领子上那一点咖啡迹是不是已洗掉、今晚他又会跟谁在一
起度过……等等那样一些十分无聊的问题,纠缠得不能自拔。最后一次见他时就觉
出他神情不太正常。以前两人在一起,他的话也不算太多,但那次话更少。以前见
面时,他虽然话不多,但他那专注的目光,几乎是无所顾忌地在告诉你,我看不够
你。于是这目光无声地充实了一切点燃了一切。有时即便走在马路上,他也会无所
顾忌地盯着她看。看得她非常不好意思地低声请求,不要这样。他微微一笑,反而
提出,让你稍稍走前一两步,因为他想看看你的背影。你非常难为情地扭扭身子说,
背影有啥好看啦?但你还是向前走了。走得非常僵硬。因为你的背脊上明显地感觉
到了他目光的灼热。你只能坚持走几步,尔后就走不下去了,就得笑着扑过来,一
边用拳头捶他,一边不依不饶地笑嗔,奇出怪样,还要看人家背影!
最后一次约会,他又像往常一样,提早来了。又是在雨中。等候在一排古老而
又高大的梧桐树下面。准确地说,是两排。夹道而立。他总是等候在右边那一排的
最后一棵树下。树身上有明显的疤眼。打着一把古老的钢骨黑布洋伞。这是唯一一
个设在市区内的火葬场。就在静安寺的斜对过。大片的草坪和尖顶的塔式主建筑,
还有红褐色墙体和大面积的铸花铁框窗,此刻都静悄悄地沐浴在夜雨之中。砖砌的
烟囱肯定是冰冷的。接运尸体的专用车同样冷静地停在车库前那一小块灰白色的略
有些坡度的水门汀地坪上。那是一辆非常漂亮的黑壳子福特车。长方形的车厢是为
它特殊的用途所特制的。两位穿修士式黑袍的壮工打开后车门,便可看到车厢中间
停放着一张做工极精美的带盖的停尸床。同样是黑色的。金属质地。黄铜把柄。黄
铜包角。床盖的中央还用黄铜铸作了一颗硕大的不一定只具有装饰意义的族徽。很
少有人仔细端详这颗族徽。其实我也没端详过。我爸爸去世,没到这儿来火葬。在
斜土路殡仪馆人殓后,雇了一艘小木船,连同那具不算太昂贵的棺木,一起运回老
家。上岸时有个非常真实的细节我已写进了《泥日》。那天也是有雨。也是泥泞。
下船时人抬大杠怎么起,我爸爸(的那具棺木)就是不肯动。不起身啊。搞得所有
赶来帮忙的亲戚朋友都一筹莫展,心如铅坠。我觉得我爸爸是不甘心。他十五六岁
离开家,到南通读商校,以极优异的成绩毕业,被一位姓孙的亲戚接纳到上海的一
家进出口公司当会计。十九岁随公司长途跋涉迁往大后方昆明时,已然是会计们的
主任了。今天回到家乡。留给这世界的是一个寡妻和四个儿女。最小的一个才一个
半月。而他自己所剩下的那个仅仅三十周岁的肉身肯定要腐烂。全部的努力都在哇
哇的大出血中淌尽。“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面对浑黄的长
江,消失的云月,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走。抬也不走。不让我于,我不走总可
以吧。我不能回老家歇着啊……后来是我的一位叫仲雄的堂房大伯在我爸爸的灵柜
前烧了一点香烛锡箔,又深深作了个揖,劝道,竞雄,(我父亲的名字)到家了。
走吧。不管哪能(怎么样),这里总是侬的衣胞之地。侬在外辛苦这多年,老宅门
前那几棵白沙批把树都已经结果了。侬真的可以歇一歇了。此时不撒手又更待何时
呢?走吧。水酒一杯。大家都在等侬哩。风突然停了。雨也突然停了。又等了一会
儿。再起杠。果然动了。当时我在棺枢边。完全发蒙。那年我才十岁。但就在棺枢
往上一起,终于被抬走的一霎那,我觉得我长大了。真的长大了。当然,如何准确
解释这“长大”二字的含义,确确实实又花了我几十年的周折。至今我也不敢说我
已经能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