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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凸-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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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我们召集到侬树起的“豫丰”这面大旗下,难道只是为了撤换一个“经易门”,

只是为了尽快帮侬查清谭家所谓“五十二岁”这档子事情?(现在看来,撤换经易

门这件事,到底算不算公正算不算得当,也还是可以商榷的。)除了这两档子事体,

在更多的时间里,侬甚至对那些并不算太复杂、但又必须经侬过目签字认可的账目、

电报、信函、合同文件……都表现出一种不该有的焦躁厌烦,缺少最起码最必要的

耐心和兴趣,使我们这些做下手的人无所适从,也难以理解难以接受。这又不得不

使我想到,包括侬独身到现在的这些种种出格行为,难道真的只不过是在证明……

证明……请怨我直言,证明你至今的无能和萎缩?

也许我今天不该去找经易门。不该触犯这样一个久存在侬心底的“禁区”。作

为“豫丰班子”的“总责任者”,我更不该让自己心理的天平在当前这个时刻发生

如此的倾斜,我愧对侬的信任。委托。

但是……

但是……请侬替我想一想,如果我要像常人那样正常地生存发展,我不这么做,

又能怎么做?无论是我,还是陈实或是大然,当然也包括鲰荛,我们都是极其愿意

做侬最忠实的朋友和下手……但是……

周存伯说到这里,一直低头不语、表情呆木的谭宗三突然举起了一只手,抬起

头,放出直凛凛的目光盯了周存伯一眼,中止了他滔滔不绝的倾述。周存伯以为他

要进行反驳了。他也准备倾听他的反驳。哪怕是谩骂。长时间来,周存伯真的非常

想听一听这位老同窗的“心声”。但是,谭宗三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怔怔地看了

他一会儿,手便慢慢垂落,并再次很沉重地低下头去,让潮湿明亮的秘书股再次笼

罩在突发的寂静之中。

外头的卫生间里有人在洗澡。哗哗的水声伴随腾腾的蒸汽,从依旧未关紧的门

缝里游荡出来。刚才进楼时,周存伯就发现了这一点,并且还看到有一双女式的旧

皮鞋摆放在那个卫生间的门口。甚至还有一双穿脏了的短筒丝袜软绵绵地脱放在那

鞋壳里面。

水声让人烦躁。厌恶。不安。

谭宗三终于开口,说:“谢谢侬讲了这么多。我知道了……我叫侬来,只为一

桩事体,黄畹町……我已经通知她从明天起重新上班。当然不是回豫丰。那样侬和

我面子上都不好看。我已经通知大然,把她安排到谭家其他店铺里去做一份轻巧点

的生活。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让侬知道一下。这桩事体如果有错,错也不在小姑娘身

上。你们应该责备我。责备我是……没有关系的……”说到这里,他突然收住话头,

眼眶里很亮地闪烁,似乎是湿润的什么;然后又接着说了下去。“小姑娘要求再到

豫丰来洗最后一次澡。她说她家里没有这种设备。上海的确有交关(许多)人家都

不具备这种设备。我就答应了。她是十分钟之前来的。来了后,我跟她谈了两分钟

话。小姑娘难过地哭了两分钟。她自己带了肥皂毛巾拖鞋。带没带浴衣,我没有注

意到。她讲,她洗好澡马上就走,绝不会耽搁我们。她讲她长到二十一岁,碰到的

最好的人,就是豫丰别墅里这一帮子大阿哥大阿姐了。她永生永世不会忘记在豫丰

别墅度过的这几十天。她讲,今后只要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只要觉得还可以给她一

点信任,就只管给她大伯家打电话。她大伯一定会尽快转告她的。她也一定会尽力

去做的。这是她大伯家的电话号码……”

电话号码写在一张粉红色的信纸上。很小巧的三行字。第一行是她的名字加一

个冒号。第二行便是那号码。第三行用稍大一点的字写成。而且每一个字都用蓝黑

墨水着意描粗了的,写着这么一句话:“谢谢各位大哥大姐帮忙。”

“这电话号码侬收着。”谭宗三说。

“为啥让我收着?”

“侬不收着,啥人收着?”

“……我……”

“不要再讲了。没有啥好讲的了。”谭宗三苦笑笑,眼眶里似乎又很亮地闪了

一下。“都是我不好……还要讲(口伐)?”谭宗三很诚恳地看着周存伯,等着他表

最后的态。这时周存伯心里突然一阵难过。甚至非常非常难过,甚至想要哽咽。谭

宗三也把头低了下去。

后来谭宗三就走了。他让周存伯等着小姑娘洗完澡,安慰她几句,再叮嘱她几

句,再叫一部出租车,把她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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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存伯看着谭宗三局促地走远,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谭宗三的

“闷葫芦里到底卖的是啥个药”。他今晚为什么不向他发火。这的确使他愕然。要

知道,他本应该发火,也有理由发火。但他却没有发火。难道真的只是叫他来很无

聊地“等着小姑娘洗完澡安慰她几句再叮嘱她几句再叫一部出租车把她送回家”?

不。我想无论是谁都不会接受这样的事实:自己新任的“总管”背着自己,私

自去联络被自己撤去的“前任总管”。即便不发火,恐怕也是要认真谈一谈的。但

谭宗三却不想再谈了。觉得已经没有谈的必要了。他突然明白,事情已经没有回寰

的余地。谈也多余。他请来这几位大学同窗,本意是要替换掉那个让他十分讨厌

(又害怕)的经易门。但眼前的全部事实无一不在告诉他,你换不掉。新人也是

“经易门”。即便不是全部,也起码是部分。好不容易把姓经的“经易门”从后门

口送走,从前门踏进来的,却仍可能是不姓经的“经易门”。

那天陈实来向他报告,经易门“秘密”地去找过周存伯,几分钟后,大然也来

敲门,一看陈实在座,忙诡秘地嘿嘿一笑说,你们忙,我等一息再来。谭宗三料想

他也是来报告此事的,便招招手,叫住了他。“阿是来讲存伯的事?坐嘛。”大然

不吃烟,他就扔了一块琥珀样半透明的松籽糖给他。大然接过糖块,看看谭宗三,

又看看陈实,马上猜到,陈实也是来谈这桩事体的,只不过比他早到了一步,便仰

身哈哈大笑起来。陈实也跟着笑。谭宗三却不笑。这样的事已发生不止一次两次了。

或者是陈实先来报告什么事,或者是大然先来报告什么事,尔后另一个几分钟后肯

定就会赶到。谭宗三知道他们不是约好了这么做的(演的)。他们只是一直在互相

监视着。把对方的一举一动全部纳入自己视界。他们都希望能在谭宗三面前占个

“先”。都不愿在谭宗三面前落后于对方。如果是谭宗三找他们两个中的某一个商

谈什么,而没找另一个,另一个就会显现得非常不安。非常踯躅。非常徘徊。非常

按捺不住。过个十分二十分钟,就一定会过来推门看一看。看看对方是否仍还在谭

宗三的写字间里坐着。有时找个借口,索性进来窥测,以揣度谈话的内容。有时只

是推开一点门缝,迅速地瞄这么一眼,立即退去。如果跟这位谈过后两天,没有跟

那一位透露那次谈话的内容,那一位一定会怏怏地来找你,会很沉闷地在你面前坐

很长时间,甚至长吁短叹,迂回地探问,小心翼翼地征询。然后就一五一十地把他

这一段日子来为你所做过的一切,事无巨细地从头罗列一遍。用非常诚恳的目光看

你。用非常中肯的语调叙述。整个上身都会向前探出,肩头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

脸颊则一定会微微红起。举出许多旁证,以确证他为你谭宗三所做过的这一切的真

实性。(其实这些事都刚发生在昨天前天或今天。根本用不着什么证明。有的甚至

几十分钟前,谭宗三还跟他们或争论过或讨论过总结过。)尔后突然说不下去了。

用那样一种极其委屈的眼光诉说着那许多不能用言语诉说的心曲。或者,就只是无

奈地苦笑笑。或者就在结束时不断地说,我晓得我还做得老不够的……真的老不够

的……我做得有啥不好,侬真的一定要当面跟我讲……真的……真的……真的……

很长一段时间,谭宗三真的不知道这二位到底“得了什么病”。不管得的是什

么病,总之是把谭宗三折腾得十分不舒服。使他越发想念盛桥时代的洒脱自在。他

们觉得谭宗三出校门后的这十来年变化太大。谭宗三也觉得,出校门后这一段漫长

的时日中,他们也变了,除了丢掉了一条臂膊,似乎也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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